朔風如同無形的巨蟒,卷過西京冰冷堅硬的街巷,發出嗚咽般的呼嘯。它攜著關中平原冬日特有的、能侵入骨髓的乾冷,抽打著屋簷下稀疏的燈籠,以及驛館窗欞上破損的窗紙。戚睿涵從並不溫暖的驛館房中走出,不由得緊了緊身上那件略顯陳舊的棉袍,寒意依舊從領口、袖口無孔不入地鑽入。天色灰蒙蒙的,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宣紙,尚未大亮,隻有東方天際透著一絲魚肚白的微光。然而,李自成緊急召見的旨意已在半個時辰前送達,他不敢有片刻耽擱。
手中緊緊攥著的,是幾張繪滿精細圖形的紙張,以及一個用軟木塞小心封口的小瓷瓶。這些物品,承載著他南京之行的關鍵成果,也關係著大順乃至整個抗清事業的未來。想到清廷可能動用的那種超越時代認知的恐怖手段,他的心便如同這西京的清晨一般,沉甸甸,冷颼颼。
行宮所在的皇城區域,戒備比平日更為森嚴。披甲持矛的順軍士兵如同釘子般佇立在寒風中,呼出的白氣瞬間凝成霜霧。他們的眼神銳利,掃視著每一個經過的人,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戚睿涵在內侍的引導下,快步穿過一道道宮門,腳下的青石板路因為嚴寒而顯得格外堅硬。
李自成的行宮,雖經修繕,仍難掩前明秦王府的舊貌,隻是在戰火與匆忙間增添了幾分樸拙與肅殺。此刻,大殿之內,炭火燒得正旺,上好的銀炭在銅盆中泛著暗紅色的光,努力驅散著從門窗縫隙滲入的寒意,卻也使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煙火氣。
曾經的大順皇帝、今日的大明虎賁軍第八路軍統帥李自成未著那身顯眼的蟒袍袍,隻是一身深色常服,腰間隨意束著帶子,正眉頭緊鎖地俯身於攤在巨大案幾上的軍事地圖。地圖上,代表清軍的黑色箭頭已然越過黃河,直指中原腹地。牛金星、李岩、高一功等幾位核心文武重臣均在殿內,或坐或立,人人臉色凝重,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
“大帥,戚睿涵帶到。”內侍尖細的通報聲打破了殿內的沉寂。
李自成猛地抬起頭,目光如炬,直接落在剛剛進殿的戚睿涵身上,那目光中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睿涵,南京之行辛苦。”他開門見山,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連日操勞的疲憊,“你信中提及,東虜可能動用瘟疫為武器,此事……當真?”他的語氣中,除了難以置信,更有一絲屬於這個時代武人對這種“旁門左道”的本能排斥與憤怒。在他看來,戰場上真刀真槍,哪怕火器轟鳴,都是堂堂正正之師,可這利用瘟疫……簡直是鬼神莫測之邪術,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戰爭倫理。
戚睿涵快步上前,深深躬身行禮,他能感受到殿內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回大帥,千真萬確。”他抬起頭,語氣堅定,“此訊源於我們在清廷內部費儘心力建立的渠道,幾經核實,可信度極高。而且,此事與那張曉宇密切相關。”
提到這個名字時,戚睿涵的心頭不受控製地泛起一陣複雜的波瀾,是憤怒,是鄙夷,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涼。昔日的同窗,因愛生恨的情敵,如今竟在這異時空的亂世中,走上了如此極端且喪心病狂的道路。
“此人……心智已被權力和仇恨徹底扭曲,堪稱喪心病狂,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據可靠情報,他在關外時,便曾以擄掠的漢人甚至部分戰俘進行活體試驗,研製毒氣。如今他位高權重,更得清酋多爾袞信任,利用其掌握的……邪門知識,製造並動用瘟疫武器,絕非危言聳聽。”
他上前幾步,將手中的圖紙和那個小巧卻重若千鈞的瓷瓶恭敬呈上:“此乃臣與南明太醫院使李大坤,利用化藥之學,日夜鑽研,共同擬定的初步應對之策。一份是‘驅鬼罩’的製造圖樣,此物設計之初是為防範毒煙瘴氣,但臣以為,對通過口鼻傳播的瘟疫,或亦有一定阻隔之效。另一份是臣等根據古籍醫典,結合當前可能出現的疫情,初步擬定的防疫藥方。而這瓶中,”他指了指那個小瓷瓶,“是臣模擬張曉宇可能使用的毒氣成分,調配的試驗品,毒性已大為降低,主要用於驗證‘驅鬼罩’的防護效用。”
文官打扮、氣質儒雅的李岩率先拿起圖紙,仔細端詳起來。圖上所繪的“驅鬼罩”,結構確實巧妙:以浸漬過特定藥液的多層致密細棉布為主體,內裡夾層填充著精心燒製、研磨細膩的活性炭末,眼部位置嵌有兩片透明度頗高的圓形琉璃片,邊緣用軟皮革精心包邊,並以可調節的繩索用於固定在頭部。整體設計簡潔而實用,雖材料皆是此時代可得之物,但思路卻遠超當下。
“此物過濾汙濁之氣的原理……”李岩沉吟著,手指劃過圖紙上的炭末夾層部位,眼中露出思索之色。他博覽群書,對格物之學亦有涉獵,但此物的思路仍讓他感到新奇。
戚睿涵早已準備好說辭,他無法詳細解釋細菌、病毒這些現代微生物學概念,隻能沿用中醫傳統的“氣”、“瘴”、“穢濁”之說:“回李大人,依下官與李院使之見,無論毒氣,還是部分通過呼吸傳染的疫病,其害人之本質,皆因‘穢濁邪氣’或‘疫戾之氣’通過口鼻侵入人體。此罩以藥液浸布,可中和部分邪毒,內嵌之炭末,性本吸附,尤善吸納各種濁氣、異氣。如此雙重防護,雖不敢言能完全防範世間所有瘟疫,但針對張曉宇可能製造傳播的特定‘瘟疫武器’,臣相信,或可起到關鍵性的防護作用,至少能大幅降低染病之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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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則拿起了那個小瓷瓶,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冰冷的瓷壁觸感讓他眉頭微蹙。“效果如何驗證?空口無憑,朕需要眼見為實。”他是一位踏實的領導者,更相信親眼所見。
“下官願當場演示。”戚睿涵對此早有準備。他請內侍按他事先吩咐,取來一個準備好的、側麵開有圓孔的密閉木箱,以及一個由西京工匠連夜按圖紙趕製出來的“驅鬼罩”樣品。在眾人注視下,他小心翼翼地將一小塊硫磺和一些能產生刺激性煙霧的藥物混合點燃,迅速放入箱中,頃刻間箱內便充滿了刺鼻的黃綠色濃煙。戚睿涵深吸一口氣,熟練地將“驅鬼罩”戴好,係緊綁帶,隨後將戴著罩子的頭部湊近木箱圓孔,甚至將手臂伸入箱內停留了約莫半盞茶的時間。
當他收回手臂,取下“驅鬼罩”時,麵色如常,呼吸平穩。而一旁負責拿著木箱的內侍,即便離得稍遠,也被逸出的些許煙霧嗆得忍不住輕咳了兩聲。
“大帥,各位大人請看,”戚睿涵平靜地說道,“箱內煙霧,其刺激性遠超尋常煙火。若無此罩防護,人畜吸入少許,便會嗆咳不止,胸悶氣短,久之多傷肺腑。而戴上此罩,則可基本無虞。”
殿內響起一陣低低的驚歎和議論聲。李自成與牛金星、高一功等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異與凝重。
“好!”李自成猛地一拍案幾,決斷道,“立即下令工部營繕司及軍中匠作營,集中所有可用工匠,依此圖樣,選用可靠材料,全力趕製‘驅鬼罩’,優先配發給前線將士和邊境州縣守軍。藥方即刻交由太醫署,籌措藥材,大量配製防疫藥劑,同樣分發各軍及臨近清虜兵鋒的州縣百姓,並張貼告示,曉諭防疫要領。”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在戚睿涵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讚賞,“睿涵,此事你預警及時,獻策有功,居功至偉。若非你冒死深入南京獲取情報,並攜來此應對之策,我軍乃至天下百姓,猝然遇此詭譎邪法,必遭重創,後果不堪設想!”
“此乃下官分內之事,不敢言功。”戚睿涵再次躬身,語氣懇切,“隻是,大帥,‘驅鬼罩’與藥方,終究隻能被動防禦,減緩傷害。若要根除禍患,阻止億萬生靈塗炭,仍需在正麵戰場上徹底擊敗清虜,搗毀其製造這些邪惡武器的巢穴,方能一勞永逸。”
“這是自然。”李自成的目光驟然變得銳利如鷹隼,他轉身,手指重重地點在地圖上北直隸的位置,仿佛要將其戳穿,“多爾袞、張曉宇……哼,倒行逆施,妄圖以邪術奪取天下,天必譴之。然在此之前,我大順將士,需做好萬全準備,迎頭痛擊!”
殿內的議事持續了整整一個上午,詳細討論了“驅鬼罩”的大規模生產流程、藥材調配、分發渠道,以及各軍、各州縣如何組織防疫演練。同時,也深入研判了清軍在獲得新式武器後,可能發動的春季攻勢方向,並初步調整了防禦部署。氣氛始終沉重而緊迫,每個人都清晰地意識到,接下來的戰爭,將不再僅僅是勇氣與力量的比拚,更增添了科技與詭詐的殘酷維度,變得更加詭異和不容有失。
幾乎在同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下,北方的寒意更為酷烈。北京城,這座剛剛易主不久的帝都,在順治元年的臘月裡,顯得格外肅殺。紫禁城,紅牆金瓦被一層慘淡的白色覆蓋,簷角的冰淩如利劍般垂落。
暖閣內,炭火盆燒得遠比西京行宮要旺,上好的紅羅炭無聲地燃燒,釋放出灼人的熱量,試圖驅散這深入骨髓的寒冷,卻也驅不散那份自權力核心散發出的、更為冰冷的算計氣息。
大清皇叔父攝政王多爾袞,並未端坐在正式的寶座上,而是略顯慵懶地斜倚在一張鋪著完整貂皮的紫檀木躺椅上,半眯著眼睛,聽著站在下首的張曉宇彙報。如今的張曉宇,與穿越之初已判若兩人。雖因昔日在鼇拜府被抓回時打殘雙腿,使得他不良於行,需要倚靠兩根做工精巧的硬木拐杖支撐,但他身上那件簇新的孔雀補服官袍,以及腰間玉帶,無不彰顯著他如今顯赫的地位。他的麵色紅潤,甚至帶著一種養尊處優的光澤,以往那份因穿越、因殘廢、因求而不得而產生的彷徨與怨毒,已被一種掌握力量、運籌帷幄的篤定和深藏的陰鷙所取代,眼神開闔間,精光閃爍。
“攝政王,”張曉宇的聲音平穩,聽不出什麼情緒波動,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工事,“‘瘟疫武器’項目已初步製備完成。卑職選取的是近年來在山東、北直隸等地時有爆發的鼠疫毒株,經過特殊的培育和提純工藝,其毒性較天然疫病更為猛烈,通過飛沫和接觸傳播的速度也更快。”他微微停頓,似乎在斟酌用詞,但語氣依舊冷靜得可怕,“前期……實驗表明,若通過特製容器投擲至敵軍據守城池的水源地,或於兩軍對陣時,借助風力拋射至其人群密集之處,不消數日,便可令其軍士成片病倒,高熱咳血,戰力十不存一,乃至……全軍覆沒。且疫情會在其控製區域內蔓延,造成更大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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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爾袞微微頷首,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怒,久居上位養成的城府讓他不會輕易表露真實情感。“此物……確實有傷天和。”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然,南明偽朝與大順、大西流寇,負隅頑抗,割據一方,致使天下動蕩,黎民百姓久遭戰火荼毒。我大清順天應人,入主中原,旨在早日一統寰宇,再造太平。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若能以此雷霆手段,速定乾坤,避免長期鏖戰,生靈塗炭,或許……亦是不得已之慈悲。”他目光轉向張曉宇,帶著審視,“此事,關係重大,便由豫親王多鐸全權負責調度實施。張愛卿,你需傾力配合,確保萬無一失。”
“嗻。臣,領旨。”張曉宇躬身應道,嘴角在那無人注意的瞬間,掠過一絲冰冷而得意的弧度。他心中暗道:“戚睿涵……我親愛的老同學,你以為你憑著一點來自現代的小聰明,提前弄出些麵具、中藥,就能抗衡我所能帶來的、真正具有顛覆性的科技力量嗎?在這個愚昧落後的時代,我所掌握的知識,就是神諭,就是降維打擊。待到你,還有你選擇效忠的那些泥腿子、那些腐朽的南明官僚,在你們親手建立的防線後麵,被這無形的瘟疫折磨得哀嚎掙紮,眼睜睜看著身邊之人一個個倒下之時,你就會明白,你所謂的道義、仁心,在絕對的力量和勝利麵前,是何等的蒼白可笑。曆史,隻會由勝利者書寫!”
“此外,”多爾袞的聲音再次響起,打斷了張曉宇內心的獨白,“你主持改進之火銃、火炮,射程與精度皆遠超舊物,還有那可用於偵察、騷擾的‘火風箏’,以及便於機動、如履平地、發射炮彈如飛蝗的‘滑行炮’,需加緊配備各軍,尤其是多鐸與豪格部。開春之後,待道路暢通,我八旗勁旅,當犁庭掃穴,一舉蕩平江南,不留後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