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並非尋常的夜色,而是如同被濃稠的墨汁反複浸泡、攪拌後凝結成的實體,帶著沉甸甸的濕冷,緊緊包裹著飽經戰火的河南府城。城牆的輪廓在黑暗中若隱若現,像一頭疲憊不堪的巨獸匍匐在大地之上,沉默地等待著命運的審判。城頭那些原本象征威嚴與方向的旌旗,此刻在帶著深秋寒意的夜風中無力地低垂著,旗角偶爾被風掀起,發出細微而單調的“撲簌”聲,這聲音非但未能打破寂靜,反而像銼刀一樣,更深刻地反襯出大戰前這份令人心臟緊縮、幾乎窒息的寧靜。
空氣中混雜著多種令人不安的氣息:被夜露打濕後尚未乾透的塵土味、冰冷兵刃上散發出的淡淡金屬腥氣、士兵們身上積聚的汗液與疲憊混合的體味,還有一種無形無質,卻幾乎能用手觸摸到的、繃緊到了極致的張力。它彌漫在城牆的每一個垛口,縈繞在每一個守軍的心頭,仿佛一根已經拉到極限、隨時都會崩然斷裂的弓弦,而那引弓之手,正隱藏在城外無邊的黑暗中。
戚睿涵站在內城一處不起眼的矮牆上,這裡是城內相對較高的地方,可以勉強眺望到遠方那條在微弱星光下如同一條沉睡巨蟒般蜿蜒的洛水。河水反射著星月黯淡的輝光,泛起一片片模糊而冰冷的鱗波,橫亙在搖搖欲墜的城池與北方那正席卷而來的毀滅洪流之間。
他下意識地緊了緊身上那件已經沾染了塵泥與汗漬的青色道袍,左肩胛骨下方的舊傷處,傳來一陣隱隱的、深入骨髓的酸脹感,清晰地提醒著他數月前在那片無名樹林裡與八旗精銳的初次遭遇。那支不知從何處射來的冷箭,帶著刺耳的尖嘯穿透空氣,瞬間撕裂皮肉的痛楚,以及隨後亡命奔逃的驚悸,至今記憶猶新。而今日,他和這座城池將要麵對的,是遠比那支冷箭更為狂暴、更為密集、足以吞噬一切的金屬與火焰的風暴。
腳步聲輕盈而穩定地自身後傳來,即使在這種環境下,也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董小倩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身邊,她依舊是一身利落的江湖勁裝,勾勒出矯健的身形,外罩一件細密的軟甲,在黑暗中泛著幽光。那柄從不離身的長劍懸在腰間,劍柄上的纏絲已被手掌的汗水與歲月的磨礪浸潤得溫潤。她的臉色在黯淡光線下顯得有些蒼白,那是連日奔波、精神高度緊繃的痕跡,但她的眼神卻異常沉靜,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潭之水,映照著城下微弱的燈火,波瀾不驚。
“睿涵,”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這暴風雨前最後的寧靜,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吳侯爺已在城頭巡視多時了。”
戚睿涵沒有立刻回頭,隻是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卻混雜著各種不祥氣息的空氣,然後緩緩吐出,仿佛要將胸中的壓抑一並排出。他點了點頭,收回投向洛水那模糊光影的目光,那目光中混雜著對未知命運的憂慮、對責任的堅定,還有一絲源自現代靈魂對這場麵本能的抗拒。“走吧,”他轉過身,看向董小倩沉靜的雙眼,“該來的,總會來。躲不掉,就隻能迎上去。”
兩人不再多言,沿著被無數雙腳磨得光滑的石階,一步步登上外城牆。越往上走,那種壓抑的緊張感便越發濃重。城牆上,關寧軍的將士們如同用生鐵澆鑄而成的雕塑,密密麻麻地佇立在每一個垛口之後。他們的盔甲上凝結著夜露,在愈發微弱的天光下泛著冷硬而潮濕的色澤。
手中的兵刃——長矛的槍尖閃爍著寒星,弓弩的弓弦被緊緊扣住,那些數量不多、顯得格外珍貴的火銃,銃口幽深地指向城外的黑暗——都已被反複擦亮,沉默地等待著飲血的那一刻。沒有人交談,甚至連咳嗽聲都極力壓抑著,隻有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以及甲葉隨著身體細微調整而發出的、細碎冰冷的碰撞聲,交織成一片悲壯而令人心悸的底噪,在這黎明前的寧靜中回蕩。
吳三桂身披他那套標誌性的精良山文甲,甲片在昏暗中依然折射出森然的光澤,猩紅的鬥篷如同凝固的血液垂在身後。他雙手按著劍柄,劍尖頓地,如同一尊亙古存在的戰神雕像,屹立在城樓之前最顯眼的位置。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無慷慨激昂,也無恐懼彷徨,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目光如翱翔於雪峰之上的鷹隼,銳利地掃視著城外那片正被逐漸浮現的晨曦一點點勾勒出輪廓的原野。
那裡,是他熟悉的戰場,也將可能是他和這支軍隊的埋骨之地。楊銘、吳國貴等一眾核心將領肅立在他身後稍遠的位置,同樣沉默無言,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凝重與決絕。看到戚睿涵和董小倩到來,吳三桂隻是微微側首,頷首示意,目光在戚睿涵那身道袍上短暫停留了一瞬,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隨即又投向城外。
“都準備好了?”吳三桂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像帶著某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周圍每一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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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銘踏前一步,沉聲應答,他的聲音因為連日呼喊指揮而略顯嘶啞:“侯爺,弟兄們都已就位。外城四門,內城各處要道、隘口,均已按預定方案層層布置。弓弩、擂石、滾木、金汁……凡城中能找到的守城器物,都已備足,堆放於指定位置。”他頓了頓,聲音不由自主地壓低了些,帶著沉重的無奈,“隻是……火器彈藥,依舊極度匱乏。能用的火炮滿打滿算不過十餘門,且多是年代久遠、膛線磨損的舊式火炮,射程、精度、射速,都無法與韃子那邊……那張曉宇獻上的新炮相提並論。”
吳三桂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微微抽動了一下,握著劍柄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有些發白,但他沒有接話。這困境,他心知肚明。南明朝廷那些袞袞諸公的猜忌與掣肘,糧餉物資的拖延克扣;晉商巨賈們在國家存亡之際的為富不仁,坐地起價;以及關寧軍自身從遼東到山西,連續征戰、輾轉千裡帶來的巨大消耗……早已將這支曾經令滿清八旗都忌憚三分的精銳之師,磨損得捉襟見肘,疲憊不堪。他們現在所能依仗的,除了這還算堅固的城防,更多的,便是胸中那口不甘異族統治、不願坐視山河破碎的不屈之氣,是和身邊袍澤同生共死、與腳下城池共存亡的決絕之心。
戚睿涵默默走到一處垛口邊,小心地探身向外望去。城下的土地在漸亮的天光下顯得格外空曠和狼藉。不久之前,這裡還散布著一些依靠城池生存的民居和辛勤開墾出的農田,為了執行堅壁清野的策略,已被守軍忍痛儘數拆除或焚毀,隻留下大片焦黑的斷壁殘垣和翻起的、帶著潮濕泥土氣息的地基。
更遠處,洛水如一條灰白色的帶子,靜靜地流淌,河麵上籠罩著一層氤氳的霧氣,像一道天然的紗幕,暫時遮蔽了對岸可能存在的任何動靜。但戚睿涵知道,在那片看似平靜的霧氣之後,是肅親王豪格和貝勒尼堪率領的十二萬虎狼之師,是密密麻麻的營帳、如林的刀槍,以及張曉宇為了個人私欲和可笑的嫉妒,不惜背叛族群、獻上的那些超越這個時代認知的殺人利器——或許有改進後的野戰炮,有原始版本的火箭彈,甚至可能還有彆的什麼他想象不到的“驚喜”。
“睿涵,”吳三桂的聲音將他從沉重的思緒中拉回現實。他轉過身,看到吳三桂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中有審視,有托付,也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洛水方向,尤其是可能的渡河點,就交給你了。務必依計行事,利用地形,層層狙殺,最大限度遲滯敵軍渡河步伐。記住,你的目標不是殺傷普通士卒,而是專狙其軍官、旗手、號令兵,打掉他們的眼睛和腦袋,讓他們群龍無首,指揮不暢。能多拖延一刻,城防便多一分穩固,城內準備便多一分從容。”
“侯爺放心,”戚睿涵拱手,語氣斬釘截鐵,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充滿信心,“我已從軍中精心挑選出兩百名最善射、最沉得住氣的弟兄。其中三十人,配備了這幾日我與城中工匠一同反複調校、改進過的火銃。”他指了指放在牆根下那幾個不起眼的木箱,“雖然受限於材料和工藝,遠遠比不上張曉宇弄出來的那種可能連發的‘連珠銃’,威力射程也有限,但勝在經過校準後,精準度有所提升。隻要清軍敢貿然渡河,進入有效射程,定讓他們先頭部隊的軍官層付出慘痛代價!”
他所說的這支小型狙擊分隊,是他近幾日殫精竭慮,與軍中幾位老工匠日夜琢磨、試驗的成果。利用城中有限的資源——主要是從舊炮和損壞火銃上拆下的堪用部件,對現有火銃的銃管內壁進行了儘可能的打磨,對點火裝置火門、藥池)做了更精密的調整,又嚴格篩選了火藥顆粒和彈丸的規格,力求統一。雖然無法從根本上扭轉明軍火器整體落後、匱乏的局麵,但在這些百裡挑一的神射手手中,於一百五十步內的有效射程進行精準狙殺,還是能夠勉強做到的。這已是戚睿涵在當前極端困難的條件下,所能想到並付諸實踐的最大程度的對抗手段了。
吳三桂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山文甲冰冷的觸感隔著道袍傳來。這位昔日以勇武和抉擇聞名的將領,目光中流露出極其複雜的神色——有基於當前局勢不得不為的信任,有對這位身份特殊、見解獨特的年輕人不自覺的關切,也有一絲深藏眼底、身為統帥卻無力改變大局的無奈與悲涼。他知道,將如此重要的側翼掩護和遲滯任務交給並非職業軍人出身、更多是憑借急智和那份神秘“未來”見識的戚睿涵,無疑是一場巨大的冒險。但此刻,他身邊能獨當一麵、又可堪信任的將領已然不多,戚睿涵的“奇思妙想”和那份不同於常人的冷靜,或許正是打破僵局、爭取一線生機的關鍵所在。
“一切小心。”吳三桂最終隻說了這四個字,千言萬語的囑托與擔憂,都濃縮在這簡短的四個字中。
戚睿涵能感受到那手掌傳來的分量和溫度,他鄭重地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豪言壯語。與身旁的董小倩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堅定與默契。隨即,他轉身,帶著董小倩和幾名等候在旁的親隨,快步走下仍在緊張備戰的城牆。他必須立刻趕到洛水河畔那幾個預先選定、並進行了簡單偽裝的狙擊陣地,時間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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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點點放亮。東方的天際,那濃稠的墨色最先開始褪去,泛起一層死魚肚皮般的灰白,繼而,那灰白被底層湧動的光芒染上淡淡的、近乎淒婉的橘紅色,如同羞怯的少女,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這片被戰爭陰雲籠罩的土地。
然而,當第一縷真正意義上的陽光,如同金色的利劍,猛然刺破低垂的雲層,毫無保留地照亮河南府那古老而斑駁的城垣,將其上的每一塊磚石、每一處箭樓都勾勒得清晰無比時——遠方,與之相對的地平線上,也同時出現了異動。
起初,那隻是一條模糊的、在不斷蠕動和變厚的黑線,緊貼著大地,仿佛某種正在蘇醒的龐大生物伸展的脊背。緊接著,沉悶如連綿悶雷般的聲響開始隱隱傳來,那是成千上萬隻馬蹄敲擊地麵、無數雙腳步踐踏大地的混合聲音,初時細微,繼而越來越響,如同催命的戰鼓,敲在每一個城頭守軍的心頭。
那黑線變得越來越寬,越來越近,最終化為一片無邊無際、仿佛充塞了整個視野的龐大軍陣。各式各樣的旌旗,織金繡銀,在晨風中獵獵作響,遮蔽了初升的朝陽,投下大片移動的陰影。刀槍劍戟如林而立,在陽光下反射出無數刺眼跳躍的寒光,仿佛一片會移動的、由純粹金屬構成的死亡森林。
而在那森嚴的軍陣之中,隱約可見一些形狀怪異、體型遠超尋常火炮的龐大器械,如同蟄伏的巨獸,被士兵和牛馬費力地推搡著前進——那便是張曉宇憑借其超越時代的零散知識,為清軍督造改良的各種新式火炮,以及那些被稱為“火風箏”的、原始火箭彈的發射架。它們的存在,給這片古老的戰場帶來了一種格格不入的、令人心悸的恐怖氣息。
龐大的清軍主力,在距離城池約三四裡之外的地方,伴隨著一陣陣此起彼伏、帶著異族腔調的號令聲,緩緩停下了推進的步伐。隨即,開始以一種令人驚歎的效率和紀律性,有條不紊地向兩翼展開,調整隊列,布置前沿,形成數個層次分明、攻擊重點明確的巨大攻擊陣型。
那種森嚴的紀律性、沉默中蘊含的狂暴力量,以及整體散發出的、幾乎凝成實質的壓迫感,即使隔著數裡的距離,也如同無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城頭守軍的心頭,讓不少人感到呼吸艱難,口乾舌燥。
城牆上,關寧軍的士兵們不由自主地再次握緊了手中的武器,冰冷的觸感也無法緩解掌心的冷汗。有人下意識地反複吞咽著並不存在的唾液,喉結上下滾動;有人則閉上眼睛,嘴唇微微翕動,向著不知名的神佛或家鄉的方向,做著最後的祈禱。但是,沒有人向後退縮半步,也沒有人發出不該有的騷動或驚呼。
這些將士,大多是從屍山血海的遼東戰場上幸存下來的老兵,他們見識過八旗鐵騎的衝鋒,經曆過鬆錦之戰的慘敗,也看透了南明朝廷和某些所謂“友軍”的虛偽與無能。此刻,他們站在這裡,不再是為了那些遙不可及、虛無縹緲的忠君愛國口號,更多的,是為了自己,為了身邊這些可以托付生死的袍澤兄弟,也為了身後這片或許早已千瘡百孔、卻終究是生於斯長於斯的漢家疆土,做最後的、絕望的抗爭。
吳三桂按劍的手,穩如磐石,紋絲不動。他冷峻如冰的目光,緩緩掃過城下那浩蕩無邊、殺氣騰騰的敵軍陣列,聲音通過侍立一旁的號令官,清晰地傳遍了他所負責的這一段城牆:“穩住,各就各位,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箭,不許暴露火力點!弓弩手再次檢查弓弦力度,火銃手確認火繩、火藥是否乾燥,操控擂石滾木的,檢查繩索、撬棍;金汁,保持文火,不得熄滅!”
命令被各級軍官聲嘶力竭地一層層傳遞下去,原本因敵軍迫近而略顯動搖的城頭,緊張的氣氛略微緩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引而不發、將全身力量都凝聚於一點、準備迎接最初衝擊的肅殺。士兵們依令行事,重複著早已演練過無數遍的動作,借此驅散內心的恐懼。
清軍陣中,那杆最為高大的、代表著肅親王豪格的中軍大纛之下,身披華麗鎏金盔甲的豪格,正意氣風發地端坐於他那匹神駿的河曲馬上。他用鑲嵌著寶石的馬鞭,遙指著遠處如同巨獸般沉默的河南府城,對身旁同樣甲胄鮮明的尼堪朗聲笑道,聲音洪亮,充滿了誌在必得的傲氣:“尼堪,你看,聽聞那吳三桂將這河南府經營得鐵桶一般,城高池深,守備森嚴。哈哈,本王今日倒要親眼看看,是他吳三桂的‘鐵桶’堅固,還是張侍郎進獻的這‘轟天雷’、‘火風箏’更為犀利!”
尼堪在馬上微微欠身,臉上堆滿了恭維的笑容:“王爺說的是,王爺親征,神威天助,再加上張侍郎巧思妙想所製的天火利器,破此孤城,必是摧枯拉朽,如沸湯潑雪。末將等隻需靜待王爺攻破城池,擒殺吳三桂的捷報!”
豪格滿意地點了點頭,臉上誌得意滿的神色更濃。他不再多言,舉起馬鞭,向前用力一揮,對身邊的傳令兵厲聲喝道:“傳令,先讓張侍郎的‘火風箏’和火炮營,給城上那些不知死活的南蠻子們,好好打個‘招呼’,讓他們在見識我大清天兵軍威之前,先嘗嘗這天火焚身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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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嗻!”
命令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迅速擴散至整個清軍前陣。隻見陣後那些形狀怪異的器械旁,士兵們如同忙碌的工蟻,開始緊張地調整著發射架的角度,將一支支體型碩大、綁縛著火藥助推筒和爆炸裝置的“火風箏”架設在傾斜的發射槽上。同時,那些體型龐大的新式火炮旁,炮手們也喊著號子,將黑黝黝的、或是球形或是尖頭的沉重炮彈,用裹濕布的推杆小心翼翼地填入尚且溫熱的炮膛。
城頭上,吳三桂、楊銘、吳國貴等人,以及所有能觀察到清軍動向的軍官,都緊緊盯著清軍陣後的那些動靜,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當他們清晰地看到那些火炮被推向前沿,看到“火風箏”的發射架被豎起時,所有人的心中都像是被一塊寒冰瞬間塞滿,沉甸甸地向下墜去。
“來了,注意——隱蔽!”吳三桂瞳孔驟然收縮,用儘全身力氣,發出一聲石破天驚的怒吼。
幾乎就在他話音落下的同一瞬間,清軍陣中,猛地響起一陣陣刺耳欲聾、完全不同於傳統號角戰鼓的尖嘯聲。那是“火風箏”的引信被點燃後,火藥劇烈燃燒噴射的聲音。數十個乃至上百個拖著長長橘紅色尾焰、冒著滾滾濃煙的“火風箏”,如同從地獄中掙脫束縛的火焰怪鳥,帶著令人牙酸的尖嘯,歪歪扭扭、軌跡難測地騰空而起,朝著河南府城的方向猛撲過來。
緊接著,是遠比明朝火炮更為響亮、更為密集、如同山崩地裂般的炮聲。轟、轟、轟、轟——,火光在清軍陣地上連續爆閃,白色的濃煙如同巨獸噴出的吐息,瞬間籠罩了前沿。無數黑點,帶著撕裂空氣的、獨特的死亡呼嘯聲,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劃出一道道低伸或高拋的彈道,如同冰雹般砸向河南府的城牆。
“趴下,找掩體,緊貼城牆!”各級軍官的嘶吼聲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和尖嘯聲中,顯得如此微弱而徒勞。
戚睿涵和董小倩此刻剛剛抵達洛水河畔的一處地勢稍高的丘陵製高點,這裡林木相對茂密,可以提供一定的天然偽裝,距離主城牆約有二裡多地,視野開闊,可以清晰地俯瞰洛水河道以及河對岸清軍的部分側翼動向。他們身後,是那兩百名精心挑選出的神射手,其中三十名配備了改進火銃的射手,已經在靠近河岸的前沿陣地,利用土坎、石塊和灌木叢埋伏下來,其餘一百多名弓弩手,則分散在丘陵的緩坡、岩石縫隙和較為茂密的樹叢之後。
當看到無數“火風箏”拖著猙獰的焰尾和濃煙升空,聽到遠方傳來那連綿不絕、如同悶雷滾過天際卻又更加尖銳刺耳的炮聲時,戚睿涵的心猛地揪緊了,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攥住。他雖然早已從零散的情報和自己對張曉宇能力的了解中,推測出清軍可能裝備了超越時代的武器,但親眼目睹這如同早期火箭炮齊射般的場景,親耳聽到這完全不屬於冷兵器時代的狂暴轟鳴,那種視覺和心靈上的衝擊力,依然無比強烈,甚至讓他產生了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充斥著鋼鐵與爆炸的現代戰場邊緣。
“那就是……張曉宇弄出來的……火風箏?”饒是董小倩自幼習武,闖蕩江湖,見識過不少奇門火器,但望著天空中那些越來越多、越來越近、發出恐怖尖嘯的火點,她那沉靜如深潭的美眸中,也不由自主地充滿了驚愕與難以置信。這種大規模、遠距離、如同天罰般的攻擊方式,完全顛覆了她對戰爭的認知。
“不錯,那就是他的‘傑作’。”戚睿涵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苦澀,還有一絲對那個因私怨而背叛一切的“同鄉”的憤怒,“注意觀察它們的落點和軌跡,我們這裡應該不是他們主要的攻擊目標,但流彈、或者射偏的‘火風箏’,也完全有可能落到這邊來。讓大家保持隱蔽,沒有命令,絕對不許暴露!”
他的判斷基本準確。清軍的首輪遠程打擊,顯然經過了精心策劃,火力主要集中在河南府的外城牆,尤其是麵向清軍主力的北麵和西麵城牆,意圖在攻城步兵靠近前,最大限度地摧毀城防設施,殺傷守軍有生力量,打擊守軍士氣。
然而,這“基本準確”的判斷,對於主城牆上的守軍來說,毫無慰藉作用。
刹那間,河南府那飽經風霜的外城牆,變成了真正的人間煉獄。
“火風箏”的準頭確實相當差,飛行軌跡也極不穩定。大部分偏離了預定目標,有的在空中就因為結構問題或引信問題提前解體、爆炸,化作一團團耀眼的火球,帶著燃燒的碎片墜落在城外的空地上,燃起一簇簇小火;有的則直接飛越了城牆,落入城內,引燃了民居,引起了更大的混亂和恐慌。但是,仍然有相當數量的“火風箏”,成功地撞上了城牆牆體、城樓、箭塔,或者直接在城頭上空淩空爆炸。
撞擊的瞬間,並非簡單的物理碰撞,而是引發了內部裝填的猛烈爆炸。
轟隆、轟隆、轟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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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綿不斷的巨響,如同重錘擂擊在每個人的耳膜和心臟上。火光衝天而起,濃煙裹挾著破碎的磚石、扭曲的木料、守城器械的碎片,以及人體的殘肢斷臂,被狂暴的氣浪拋向空中,然後又如同血雨般劈裡啪啦地落下。
有的“火風箏”裝載的並非純粹的爆炸物,而是混合了油脂、硫磺等的高度易燃物,撞上目標後立刻燃起難以撲滅的熊熊大火,火勢借助風勢迅速蔓延,瘋狂地吞噬著木質結構的城樓、箭塔,以及堆放在城牆上的滾木、箭矢等守城物資。
與此同時,清軍新式火炮的轟擊也接踵而至,與“火風箏”的恐怖形成了死亡的二重奏。那些尖頭的、帶有一定穿甲能力的炮彈,帶著刺耳的呼嘯,狠狠地砸在厚重的牆體和脆弱的城垛上,磚石如同酥脆的餅乾般崩裂、粉碎,出現一個個可怕的、足以讓數人並行的缺口。
而那些圓形的實心鐵彈和多顆炮彈疊加成的葡萄彈,則如同死神揮舞的鏈錘,在城牆上瘋狂地彈跳、翻滾,所過之處,無論是堅固的垛口還是血肉之軀,都被無情地摧毀、碾碎,留下一條條觸目驚心、由鮮血和碎肉鋪就的死亡軌跡。更有一些炮彈,以極高的拋物線越過城牆,落入城內,擊穿房屋的頂棚,引發倒塌和熊熊烈火,城中百姓的哭喊聲、驚叫聲,與城頭的爆炸聲、慘叫聲混合在一起,譜寫出了一曲亡城之音的序曲。
硝煙、塵土、火光、濃密的黑煙,瞬間籠罩了整個城頭,能見度急劇下降。刺鼻的硫磺味、硝煙味、焦糊味、濃鬱得化不開的血腥味,以及人體被燒焦後產生的惡臭,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仿佛置身於地獄熔爐般的氣息。剛剛還勉強維持著秩序的城防,在這超越時代的飽和打擊下,頃刻間便陷入了一片混亂與狼藉之中。傷員的哀嚎、瀕死者的呻吟、被眼前景象嚇瘋了的士兵的尖叫,此起彼伏。
“不要亂,穩住陣腳,還活著的人,立刻救治傷員,撲滅火源,各回各位!督戰隊,敢有後退一步者,立斬不赦!”吳三桂的聲音在爆炸的短暫間隙中嘶啞地咆哮著,他本人則冒著不斷落下、如同雨點般的碎石和帶著火星的箭矢木屑,在親兵家將們用身體和盾牌組成的保護圈內,沿著殘破不堪的城牆奔走,試圖穩定幾近崩潰的軍心。他的猩紅鬥篷被飛濺的鮮血和塵土染得斑駁不堪,頭盔上也多了幾道深深的劃痕。
楊銘組織起還能行動的士兵,奮力撲打著那些威脅最大的火焰,用沙土、甚至是用身體滾動著覆蓋燃燒物。吳國貴則如同受了傷的猛虎,雙目赤紅,吼叫著指揮著未被第一波打擊波及、或者僥幸生還的弓弩手,緊緊盯著城下,防備清軍的步兵趁著混亂發起衝鋒。
這第一輪猛烈的、旨在摧毀意誌的遠程打擊,持續了約莫一刻鐘,才因為需要重新裝填和調整,漸漸停歇下來。然而,就這短短的一刻鐘,城頭上已是滿目瘡痍,如同被巨獸的利爪狠狠蹂躪過。好幾段城牆的垛口被徹底夷平,露出後麵驚魂未定的守軍。
多處城樓和箭塔燃著衝天大火,黑煙滾滾,直衝雲霄,在天空中形成不祥的煙柱。守軍的屍體以各種扭曲的姿態倒伏在地,傷員在血泊中無助地掙紮呻吟。幸存者們忍著悲痛和恐懼,在軍官的催促下,迅速將屍體和重傷員抬下城牆,空缺的位置立刻由眼神中帶著恐懼、卻依舊咬著牙衝上來的後備隊補上。空氣中那令人作嘔的氣味更加濃烈,幾乎凝固。
清軍陣中,豪格通過單筒望遠鏡,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城頭的慘狀,臉上露出了殘忍而滿意的笑意。“不錯,張侍郎這玩意兒,聲勢倒是夠駭人,效果也還不賴。傳令,步軍開始填平護城河,楯車上前掩護。火炮陣地,延伸射擊,重點轟擊城牆破損處,壓製城頭殘存的抵抗力量。‘火風箏’部隊,加緊準備第二輪齊射!”
“嗻!”
隨著命令下達,龐大的清軍步兵方陣,如同終於開閘泄出的黑色洪水,發出震天的呐喊,開始向前移動。數以千計的被驅趕的民夫和輔兵,背負著沉重的土袋,在刀槍的威逼下,哭喊著衝向護城河。數十輛覆蓋著厚重生牛皮、如同移動堡壘般的楯車,在精銳步甲兵的推動下,發出“吱吱嘎嘎”的令人牙酸的聲音,緩緩但堅定地逼近城牆,為後麵跟進的弓弩手和扛著雲梯的死士提供掩護。
清軍的火炮再次開始轟鳴,這次不再進行覆蓋式打擊,而是更加精準地、有目的地轟擊著城牆那些被炸開的缺口和守軍可能存在的火力點,為步兵的靠近掃清障礙。
真正的、短兵相接的攻城血戰,開始了。
城頭上,關寧軍的將士們,憑借著百戰餘生鍛煉出的頑強意誌,從最初的、幾乎被摧毀的震撼和混亂中,硬生生地挺了過來,迅速恢複著秩序。他們深知,在絕對的火力和兵力劣勢下,唯有以命相搏,以血換血,才有一線生機。
“弓弩手,聽我號令,瞄準楯車後麵、那些穿著棉甲的韃子步甲,仰射,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