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格的中軍大帳,如同一個巨大的、壓抑的心臟,蜷伏在洛河北岸的高地上。帳內,上好的銀骨炭在雕花銅盆裡燒得正旺,通紅的炭火竭力散發著熱量,試圖驅散從黃河岸邊裹挾而來的深秋寒意。
然而,這暖意卻絲毫無法滲透豪格眉宇間凝結的那片冰原。他身披錦繡棉甲,外罩貝勒爵位的禮服,坐在那張象征權力與武勇的虎皮大椅上,粗壯的手指無意識地、一遍遍地敲擊著堅硬如鐵的檀木扶手,發出單調而沉悶的“篤篤”聲,仿佛戰鼓最後的餘響,敲在帳下每一位將領的心頭。
尼堪、固山額真譚泰、以及幾位甲喇章京如同泥塑木雕般肅立著,人人麵色凝重,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
帳內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炭火偶爾爆裂的劈啪聲,以及那令人心煩意亂的“篤篤”聲,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將所有人牢牢罩住,氣氛壓抑得如同夏日暴雨前那鉛灰色的、低垂的天空,隨時可能電閃雷鳴,傾瀉下毀滅的狂瀾。
“兩天了。”豪格終於開口,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但每個字都像裹著冰碴,砸在寂靜的空氣裡,“整整兩天,皇上和攝政王在京城,等著我們攻克河南府的捷報,等著我們打通這南下的咽喉要道。可我們呢?我們連這條看似小小的洛河都跨不過去!”他的目光如同鷹隼,緩緩掃過帳下眾將,帶著審視與不滿,“吳三桂的關寧鐵騎,早已是沒了牙的老虎,山海關的傷痛他們還沒舔舐乾淨,為何還能在此地如此負隅頑抗?是誰,給了他們這般勇氣?”
一名資曆較老的甲喇章京咽了口唾沫,硬著頭皮上前半步,躬身回道:“回王爺,非是奴才們不儘力,將士們都是豁出性命在衝殺。實在是……實在是那吳三桂部占據南岸地利,弓弩、火器配置得極其刁鑽老辣。我軍數次組織羊皮筏、小船強渡,皆被其對岸密集的箭矢和精準的銃彈壓回,損失……不小。他們……他們不像是困守孤城,倒像是抱著必死之心,在守衛最後的家園。”最後一句,他說得有些猶豫,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佩與畏懼。
“必死之心?”豪格冷哼一聲,嘴角扯起一抹殘酷的弧度,“本王要的就是他們死,不是來看他們表演忠肝義膽的戲碼!我軍火炮數量遠超於他,火風箏翱翔天際,還有張曉宇進獻的毒氣彈,哪一樣不是這個時代的神兵利器?為何還拿不下一個殘破不堪、內無糧草的河南府?”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手指停止了敲擊,緊緊握住了扶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這時,貝子尼堪上前一步。他年紀稍輕,但眼神沉穩,是豪格麾下以智謀見長的將領。他微微躬身,語調相對平緩地分析道:“王爺息怒。吳三桂畢竟是久經沙場的宿將,其麾下的關寧軍亦是百戰餘生的精銳,雖因山海關之變元氣大傷,但困獸猶鬥,其韌性和戰力不容小覷。我軍雖裝備精良,士氣高昂,然河南府城防經過吳三桂這數月經營,頗為堅固,兼有洛河這道天然屏障,急切間確實難以強行攻克。若一味強渡,縱然能成,傷亡也必然慘重,恐……恐非上策啊,王爺。”
“上策?什麼是上策?”豪格煩躁地一揮手臂,仿佛要驅散眼前無形的障礙,“攝政王要的是速戰速決,是雷霆萬鈞。汝寧、鳳陽方麵,我大清勇士都在苦戰,每拖延一日,南明那些官員就可能多一分喘息之機,甚至組織起援軍。我們若在此地被吳三桂這塊硬骨頭硌了牙,遲遲無法南下,屆時皇上和攝政王怪罪下來,誰擔當得起?是你尼堪,還是我豪格?”他猛地站起身,厚重的靴底踩在柔軟的波斯氈毯上,幾乎聽不見聲音,但他周身散發出的那股焦躁暴戾的氣息,卻如同實質般在帳內彌漫、膨脹。
他在帳內來回踱步,棉甲下擺發出窸窣的摩擦聲。片刻後,他停在帳中央,目光投向虛空,仿佛下定了決心:“吳三桂所部箭矢火器,經此數日消耗,必然所剩無幾。傳令下去,明日拂曉,集中所有紅衣大炮、將軍炮,給本王狠狠地轟擊南岸陣地。不要吝嗇炮彈,我要把南岸所有的工事都給犁平。所有火風箏全部升空,專挑他們人群密集處,給本王投放燃燒彈和毒氣彈。張曉宇不是說他的‘綠氣’、‘褐氣’能殺人於無形嗎?本王倒要看看,是吳三桂的骨頭硬,還是我的毒氣狠!我就不信,敲不掉他們這最後幾顆硬牙!”
“嗻!”眾將心頭一凜,齊聲應道,知道明日必將是一場更加血腥殘酷的惡戰。
就在眾人領命欲退之際,尼堪眼中閃過一絲狡黠與自信的光芒,他再次湊近豪格,壓低聲音道:“王爺,強攻正麵,固然能展現我大清軍威,最終攻克河南府。但若能以巧計智取,豈不更能減少我軍兒郎的損失,更能早日達成皇父攝政王速戰速決的旨意?”
豪格停下腳步,銳利的目光投向尼堪:“哦?你有何計策?細細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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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堪走到帳中懸掛的那張詳儘的河南地區輿圖前,手指精準地點在河南府南麵的一點:“王爺請看,此處是伊川縣,乃河南府南麵的門戶,地理位置頗為重要。目前由南明那個怯懦無能、貪生怕死的都指揮使馬吉翔部下千戶潘化雲駐守。”他頓了頓,語氣帶著得意,“據我方細作多次回報,這馬吉翔自保之心極重,毫無擔當,其部下亦多是從各地潰敗收攏的烏合之眾。前次汝州之事,我軍稍一施壓,他便望風而逃,棄城不顧,便是明證。那潘化雲雖頂著個千戶的名頭,實則亦是庸碌之輩,絕非善戰之將。”
豪格的目光隨著尼堪的手指在輿圖上移動,眼神漸漸亮了起來,他似乎捕捉到了尼堪話語中潛藏的機會:“你的意思是……繞開洛河正麵?”
尼堪用力點頭,手指從伊川劃向河南府:“正是,末將願向王爺請命,分兵一支,皆為精銳輕騎,一人雙馬,攜帶十日乾糧,連夜出發,迂回奔襲伊川。以潘化雲之無能,見我大清天兵如神兵天降,必然膽裂魂飛,十有八九會不戰而逃,甚至可能望風歸降。一旦伊川落入我手,我軍便可繞過吳三桂重兵布防的洛河正麵防線,自南麵直撲河南府城下。屆時,我部與王爺親率的主力大軍南北夾擊,吳三桂腹背受敵,內無糧草,外無援兵,縱使他孫吳複生,有通天之能,也難逃覆滅之局。河南府,必將唾手可得。此計若成,王爺首功,無人可及!”
豪格盯著輿圖,沉吟不語,帳內頓時陷入一種緊張的寧靜之中,隻剩下炭火持續燃燒的微弱嗶剝聲。他的目光在河南府和伊川之間來回逡巡,權衡著利弊。正麵強攻,勝算雖大,但代價必然高昂;分兵奇襲,風險與機遇並存,若能成功,無疑是最佳選擇。片刻,他猛地一拍桌案,臉上終於露出一絲久違的、帶著獰厲的笑容:“好,尼堪貝子,此計大妙。就依你之言,本王拔你五千正白旗、蒙古精騎,皆選善騎射、能奔襲的勇士,人銜枚,馬裹蹄,即刻出發,連夜奔襲伊川。若能成功拿下伊川,切斷吳三桂南逃之路,助本王攻克河南府,你當記首功。本王必在攝政王麵前為你請功!”
“末將領命,必不負王爺重托!”尼堪躬身抱拳,聲音鏗鏘有力,眼中閃爍著誌在必得的銳利光芒。
豪格轉向其他將領,恢複了平日的威嚴:“在尼堪貝子成功之前,正麵攻勢絕不可有絲毫鬆懈。要繼續日夜不停地轟擊、騷擾,給吳三桂持續施加壓力,讓他無法喘息,無暇他顧。明日進攻,要更加猛烈,讓他以為我主力儘在此處!”
“嗻!”眾將轟然應諾,士氣陡然高漲。
隨著豪格軍令的下達,整個清軍大營如同上緊了發條的龐大戰爭機器,開始按照新的部署高速運轉起來。尼堪迅速點齊五千精銳騎兵,士兵們悄無聲息地準備著,給戰馬喂食精料,檢查武器弓矢,一切都在森然的紀律下進行。
夜幕徹底降臨後,這支奇兵如同暗夜中流淌的黑色溪流,人銜枚,馬裹蹄,借著微弱的星光和秋夜寒風的掩護,悄無聲息地離開大營,向南進行大範圍迂回,直撲那個可能決定戰局的關鍵節點——伊川。
而北岸的清軍主力大營,則繼續為翌日拂曉那決定性的猛攻做最後的準備。一門門沉重的紅衣大炮、虎蹲炮被炮兵和輔兵們喊著號子,奮力推上前沿預設的炮兵陣地;一箱箱沉重的火藥、實心炮彈、開花彈被小心翼翼地搬運到位;負責火風箏的士兵們仔細檢查著風箏的骨架和懸掛的燃燒彈、毒氣陶罐。
與北岸清軍營地的喧囂、躁動與凜冽殺機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河南府城內一種近乎悲壯的、壓抑的寧靜。
連續三天慘烈無比的血戰,不僅消耗著守軍本就不多的物資,更在透支著每一個幸存者的精力與精神。城牆多處出現了破損,民夫連夜搶修,用磚石、木料,甚至拆毀城內無人房屋得來的材料,勉強填補著缺口。
街道上,隨處可見倚靠在牆根下、屋簷下,由隨軍郎中或城中百姓幫忙包紮傷口的士兵。他們大多沉默著,咬緊牙關忍受著疼痛,隻有偶爾壓抑不住的悶哼聲,顯示出他們正在承受的痛苦。更多的民夫抬著擔架,沉默地將陣亡者的遺體一一運往城西臨時劃出的一片義地,那裡,挖坑掩埋的人幾乎從未停歇。空氣中混雜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尚未散儘的硝煙味、以及各種草藥和金瘡藥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嘔的怪異氣味,這一切共同構成了一座被圍孤城特有的、絕望的氣息,壓抑得讓每一個身處其中的人都感到呼吸困難。
總兵衙門,此刻充當著整個河南府防線的臨時指揮中樞和中軍大帳。燭火在空氣中搖曳,將人影拉得忽長忽短,晃動在斑駁的牆壁上。
吳三桂站在大堂中央,原本英武挺拔的身姿此刻難掩深深的疲憊,他原本銳利如鷹隼的眼神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眼窩深陷,臉頰也消瘦了不少,連日的操勞、焦慮和巨大的壓力,在他臉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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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麵前擺放著一張簡陋卻標注詳細的城防圖,戚睿涵、董小倩、吳國貴以及幾位身上帶傷、神色萎靡的遊擊、守備等將領圍在一旁。氣氛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每一次呼吸都顯得格外費力。
一名管糧草的參軍,正用乾澀沙啞的聲音彙報著情況,每一個字都像小錘子敲在眾人的心上:“……侯爺,庫內存箭,經過今日激戰,清點後已不足三萬支。各類銃彈、炮彈,僅剩四成不到。火藥用去大半,尤其是配製好的發射藥,庫存已然告急。最緊要的是……是治療刀傷箭瘡的金瘡藥和解毒散,已經快見底了。今日受傷的弟兄太多,很多……很多隻能用沸水煮過的布條簡單包紮,能否挺過去,全看天意……”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乎微不可聞。
眾人沉默。一種冰冷的絕望感隨著參軍的話語,悄然在大堂內蔓延。物資的匱乏,尤其是救命藥物的短缺,比敵人明晃晃的刀劍更讓人感到無力。沒有箭矢,弓弩就成了擺設;沒有彈藥,火銃火炮還不如一根結實的鐵棍;而沒有藥品,受傷就意味著在痛苦中緩慢地走向死亡,這對士氣的打擊是毀滅性的。
吳三桂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強行驅散了疲憊與動搖,恢複了慣有的冷厲與決斷:“知道了。箭矢不夠,就讓城內所有工匠,連同會木工、鐵工的百姓一起,連夜趕製。拆了無人居住的門板、房梁,也要造出箭杆。收集所有能用的金屬,熔了製造箭鏃、銃彈。火藥,從即日起,嚴格控製使用,各炮位、火銃隊非關鍵時刻,不得隨意發射,違令者斬。至於傷藥……”他頓了頓,聲音略顯低沉沙啞,“優先供給還有希望救活的重傷員。輕傷者……告訴他們,忍一忍,城若破了,誰都活不成。”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在場每一張或熟悉、或年輕、或蒼老的麵孔,聲音沉重而清晰:“諸位,情況,你們都清楚了。我們已在此堅守三日,殺傷了大量東虜韃子,沒有墮了我關寧軍自遼左起就浴血奮戰的威名。但形勢依舊萬分危急。剛剛,瞿式耜大帥又有軍令傳來。”他拿起案幾上那封邊角已經磨損的書信,“大帥嘉獎我等奮勇,但要我等務必再堅持一兩天,哪怕多拖住豪格一日也好,為主力在汝寧戰場穩住陣腳,爭取時間。”
有人忍不住低聲道,聲音充滿了疲憊與怨氣:“又是堅守……堅守……援軍呢?朝廷的援軍到底在哪裡?馬吉翔那廝,就在不遠處的伊川,擁兵數千,為何至今按兵不動?難道又要坐視我等覆滅嗎?”這話語,勾起了不少人心底關於汝州被出賣的慘痛記憶,大堂內的氣氛更加凝重。
吳三桂臉上肌肉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深刻的痛楚與憤怒,但他迅速控製住了情緒,沉聲道:“援軍之事,非我等在此孤城所能決定,亦非瞿大帥一人所能左右。朝廷……有朝廷的難處。”他話鋒一轉,拿起另一份文書,“但瞿大帥在信中,同時正式任命本侯為河南府方向總指揮,對所有河南府周邊明軍,包括伊川馬吉翔部,有臨機處置、便宜行事之權!”
“處置權?”吳國貴冷哼一聲,他性子更直,臉上滿是不忿,“那馬吉翔連瞿大帥的鈞令都敢陽奉陰違,仗著朝中有靠山,平日裡眼高於頂,根本不把咱們這些邊鎮武將放在眼裡。這所謂的處置權,沒有朝廷正式的旨意背書,怕是空中樓閣,水中明月,看得見,摸不著!”
一旁身著染血勁裝的董小倩微微蹙眉,而戚睿涵則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開口道:“侯爺,吳將軍所言雖是實情,但瞿大帥這份軍令,有總比沒有強。至少,我們名義上擁有了節製馬吉翔部的權力。是否可立刻派遣得力之人,持侯爺令箭和瞿大帥軍令的抄件,連夜縋城而出,火速趕往伊川,嚴令潘化雲率部向河南府靠攏?不指望他們與清軍正麵交鋒,哪怕隻是在側翼虛張聲勢,牽製一下豪格的兵力,或者打通一條補給線,運送些傷藥進來,也能極大減輕我們正麵的壓力,提振城內軍心民心。”
吳三桂聞言,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元芝所言有理。無論如何,要試一試。哪怕隻有一線希望,也不能放棄。”他立刻喚來一名跟隨自己多年、機警忠誠的親信家丁隊長,仔細交代,令其攜帶自己的令箭、瞿式耜的軍令抄件以及自己的一封親筆信,挑選幾名好手,連夜用繩索縋下城牆,避開清軍哨探,趕往伊川傳令。
“但是,”吳三桂的目光重新變得銳利,掃視眾人,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我們不能,也絕不能將河南府的存亡,將我等的身家性命,完全寄托在馬吉翔那種毫無信義、貪生怕死之徒的身上。守城之責,在我吳三桂,在諸位將軍,在我們關寧軍每一個還能拿起刀槍、拉開弓弦的弟兄。傳我將令:將所有剩餘箭矢、銃彈、炮彈,統一收繳,集中分配,交由各門守將根據戰況統一調配使用,務必用在刀刃上。告訴所有弟兄們,最艱難、最殘酷的時刻或許就要來了,但我吳三桂,在此對天立誓,與河南府共存亡,與關寧軍每一位將士共存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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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並不算十分洪亮,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視死如歸的決絕力量,在大堂中回蕩,撞擊著每個人的耳膜與心靈。眾將受到感染,連日苦戰的疲憊與悲觀似乎被這股決絕之氣驅散了不少,紛紛抱拳,聲音雖參差不齊,卻透著一股悲壯:“願隨侯爺,死守河南府!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戚睿涵和董小倩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與堅定。他們知道,失去了外部援軍的希望,真正的考驗,關乎生死存亡的最終決戰,恐怕才剛剛拉開序幕。
第四天的黎明,並未給河南府帶來希望,而是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漫長等待後,攜著毀滅的轟鳴如期而至。天色灰蒙蒙的,鉛灰色的厚重雲層低低壓在城頭之上,仿佛一塊巨大的、肮臟的裹屍布,遮蔽了晨曦本該有的光亮,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寒意和濃重的硝煙餘味。
首先打破這壓抑寧靜的,是洛河北岸陡然亮起的無數火光,緊接著,如同萬千雷霆同時炸響!
“轟——轟——轟——轟——”
比前三日加起來還要密集、還要狂暴的炮火,如同神話中火神震怒揮出的鞭撻,帶著撕裂一切的氣勢,鋪天蓋地般傾瀉在南岸關寧軍苦心經營的陣地上。刹那間,南岸仿佛地動山搖,泥土、碎石、斷裂的木樁、殘破的肢體被一股股巨大的力量拋向空中,又如同暴雨般砸落。濃煙與火光衝天而起,迅速籠罩了整個河岸線,原本還算清晰的工事輪廓在炮火中扭曲、碎裂、消失。天地間仿佛隻剩下這連綿不絕的轟鳴和毀滅的景象。
這恐怖的炮火準備持續了將近半個時辰,仿佛要將整個南岸徹底從地圖上抹去。然而,這僅僅是開始。
就在炮火稍歇,守軍殘兵試圖從幾乎被震聾的耳朵和破碎的工事中掙紮出來時,一種刺耳的、如同鬼怪嘶嚎般的呼嘯聲,從被煙塵染汙的天空中傳來。數十架造型奇特的“火風箏”,借助北風,如同來自地獄的龐大妖禽,拖著長長的、烏黑的尾煙,搖搖晃晃地飛臨城頭及南岸陣地上空。
這一次,它們投下的不再是單一的燃燒物。有點燃後劇烈燃燒,粘稠如脂,附著性極強的混合燃燒彈,落地後瞬間燃起一片片無法撲滅的火海,吞噬著木料、屍體,甚至引燃了士兵的衣甲;更有裝著張曉宇精心研製、威力更強的“綠氣”氯氣)和“褐氣”二氧化氮)的薄壁陶罐。這些陶罐在觸地或低空碎裂,黃綠色、紅棕色的致命煙霧迅速彌漫開來,借著風勢,如同無形的死亡之潮,向陣地上殘存的守軍飄散、滲透。
“毒氣,韃子又放毒氣了,掩住口鼻,快!”一些有經驗的老兵聲嘶力竭地呼喊,聲音在爆炸的餘音和呼嘯聲中顯得微弱而絕望。
士兵們慌忙趴伏在彈坑裡,或者用早已準備好的、浸了水或尿液的布條、甚至直接抓起地上濕冷的泥雪,死死捂住口鼻。
然而,在相對開闊的陣地和較高的毒氣濃度麵前,這些原始的防護手段效果極其有限。吸入毒氣的士兵立刻感到眼睛如同被灼燒般劇痛,視線模糊,喉嚨和呼吸道像是被灌入了滾燙的烙鐵,引發無法抑製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嚴重的甚至開始嘔吐,皮膚接觸毒氣的地方出現紅斑、水泡和潰爛。
他們痛苦地倒地,身體蜷縮成一團,劇烈地抽搐著,發出非人的嗬嗬聲,最終在極度痛苦中窒息而亡。毒氣所過之處,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原本就搖搖欲墜的防線開始出現混亂。
“穩住,不要亂,各自尋找掩體!”一名遊擊將軍揮舞著戰刀,試圖穩住身邊一群驚慌失措的士兵,聲嘶力竭地呼喊。
下一刻,一枚偏離軌道的炮彈帶著死神的尖嘯,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身旁不遠處,轟然炸響。劇烈的氣浪和橫飛的彈片瞬間將他和他周圍的幾名士兵吞沒,原地隻留下一個冒著黑煙的彈坑,以及四處飛濺的破碎甲胄和血肉殘骸,連一句完整的遺言都未曾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