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弘光二年,同時也是清順治三年,時維八月,序屬初秋。若在江南,此刻應是桂子飄香、暑熱漸消的時節。然而在這北國的燕京,秋意已然帶著一絲凜冽的肅殺,悄然浸染了皇城朱紅的宮牆與金黃的琉璃瓦。紫禁城,這座曆經前明王朝興衰,如今又承載著新朝野心的龐大建築群,在略顯蒼白的秋日陽光下,沉默地矗立著,如同一頭蟄伏的巨獸,散發出冰冷而威嚴的氣息。
自去年清軍在多鐸、阿濟格等率領下,趁南明內訌、大順新敗之機,以洪承疇等降清漢官為前導,並在某些難以察覺的“內應”協助下突破長城防線,鐵蹄踏入中原,至今已近兩年。儘管在南方,憑借戚睿涵竭力斡旋促成的“南明大順”鬆散聯盟,以及諸如“武昌大捷”之類的局部勝利,暫時遏製了清軍的迅猛攻勢,將戰線穩定在江淮、湖廣一線,但整個中原大地,已然是山河破碎,風雨飄搖。
這近五個月來,曾經烽火連天、硝煙彌漫的廣袤土地,陷入了一種異樣的、緊繃的寧靜。不再是激烈的攻城略地,不再是大規模的軍團會戰,仿佛搏殺後的巨獸,都在舔舐傷口,積蓄力量。清廷方麵,需要消化新占領的北方疆土,鎮壓此起彼伏的抗清義軍,更要應對內部權力結構的微妙調整與來自關外故土和中原新附之民的文化衝突。而南明的弘光朝廷與退守西北、經營關中及川陝部分地區的大順政權,以及偏安西南安居天府之國的大西軍餘部,則同樣在利用這難得的喘息之機,整飭內政,調動糧草,加固防線,同時彼此間的猜忌與摩擦也從未真正停息。
空氣裡彌漫著山雨欲來前的沉悶,一種暴風雨來臨前令人窒息的壓抑。驛道上往來的塘馬信使神色匆匆,各地督撫的奏報雪片般飛向北京和南京,內容無外乎是“小股流寇滋擾”、“糧餉匱乏”、“軍士思歸”,或是“偵知敵騎異動”、“邊境摩擦日增”。在這表麵的僵持與平靜之下,暗流洶湧,尤其是在北京的清廷核心,一些看似與前線戰事無關,卻足以彰顯其統治意誌、內部矛盾與未來走向的事件,正悄然發生,其影響或許比一場局部戰役更為深遠。
北京紫禁城,武英殿。此處雖非舉行大朝會的太和殿,但作為日常理政、接見臣工的重要場所,其威嚴與肅穆絲毫不減。殿宇巍峨,鬥拱層疊,漢白玉的基座承載著曆史的厚重。殿內,巨大的蟠龍金柱支撐起繁複的藻井,穹頂繪有精致的彩畫,雖略顯陳舊,卻更添幾分深宮秘境的幽邃。因高牆深院,殿內光線略顯晦暗,即使是在八月,也透著一股子陰涼,那是權力頂峰特有的、隔絕了人間煙火的森然寒氣。
鎏金銅爐中,上好的檀香木靜靜燃燒,吐出嫋嫋青煙,香氣醇厚而持久,試圖驅散那無處不在的陰冷與權力的鐵鏽味,卻終究隻是徒勞,反而讓這莊嚴的殿宇更顯幽深難測。
禦座之上,端坐著年僅八歲的順治皇帝福臨。他身量未足,穿著略顯寬大的明黃色朝服,龍袍上的十二章紋和五爪金龍刺繡精致非凡,襯得他那張尚帶稚氣的臉龐有些蒼白。他努力挺直腰板,維持著天子的威儀,但偶爾遊移的眼神和微微抿緊的嘴唇,還是泄露了他這個年齡應有的無措與緊張。真正的權力核心,並不在那高高在上的龍椅,而是在其側前方特設的那張雕花王座之上。
皇叔父攝政王,愛新覺羅·多爾袞,端坐於王座,身形挺拔,麵容冷峻。他並未穿著繁複的朝服,而是一身石青色織金蟒袍,外罩紫貂端罩,頭戴嵌東珠的暖帽,簡約而極具威勢。他雙唇緊抿,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丹墀下的群臣,那眼神銳利、深沉,帶著一種洞悉一切卻又難以捉摸的寒意。他不需言語,僅僅是坐在那裡,便已是這大殿中無可爭議的主宰。他的每一次呼吸,似乎都牽動著整個帝國的神經。
殿內,文武百官分列左右。左側是以鼇拜、剛林、譚泰等為首的滿洲親貴大臣,他們或頂戴花翎,或身著甲胄,個個神色倨傲,身形彪悍,身上帶著濃鬱的草原氣息與征戰沙場的煞氣。右側則是以範文程、洪承疇、馮銓等為首的漢官,他們大多已剃發易服,頂著光亮的腦門和垂下的發辮,身著清朝官服,舉止謹慎,低眉順目,但在那恭順的外表下,心思卻各異,有真心歸附者,有無奈苟全者,亦有心懷故明、暗自嗟歎者。
朝會已進行了一段時間,商討的多是漕運、賦稅、各地民情以及南方戰備等事宜。氣氛始終凝重,多爾袞偶爾發問,言簡意賅,決策果斷,不容置疑。福臨大多時候隻是安靜地聽著,偶爾在禮官示意或多爾袞目光掃來時,才用尚帶童音的語調說一句“準奏”或“依皇叔父所言”。
就在朝會接近尾聲,殿內檀香似乎也愈發沉凝之時,一名鴻臚寺官員手持象牙笏板,趨步出列,跪倒在地,聲音清晰而恭謹地稟奏:“啟稟皇上,攝政王。朝鮮國使臣金熙聰,奉其國主之命,攜國書貢品,已抵達京師候旨多日,請求覲見天顏,呈遞國書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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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微微一靜。朝鮮,作為前明最忠誠的藩屬國,其態度對於剛剛定鼎中原、急於確立“天下共主”地位的清廷而言,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
福臨下意識地先看了一眼多爾袞,見其微微頷首,才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沉穩:“宣。”
“皇上有旨,宣朝鮮使臣金熙聰等上殿覲見——”司禮太監尖細悠長的唱喏聲,一層層傳遞出殿外。
片刻之後,一行身著朝鮮傳統赤丹色或青色官服的身影,在禮官引導下,低眉順目,步履沉穩地步入武英殿。為首的正是正使金熙聰。他年約四旬,麵容清臒,三縷長須修剪得整整齊齊,頭戴黑色的紗帽冠,腰束玉帶,舉止間帶著李氏朝鮮士大夫特有的恭謹與持重,那份刻入骨子裡的儒雅氣質,與殿內滿洲親貴的彪悍武風形成鮮明對比。
金熙聰雙手高高捧起以黃綾包裹的國書與用紅紙謄寫的禮單,穩步上前,至禦階前約十步之遙停下。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那份麵對新朝霸主的些許不安,依照數百年來朝鮮李朝覲見中國皇帝的標準禮儀,先是麵向龍椅上的福臨和一旁的攝政王多爾袞,深深一揖到底,動作舒緩而標準。然後,他撩起官袍前擺,跪倒在冰涼的金磚地麵上,俯身,鄭重地行了一跪一叩之禮。額頭輕觸手背,旋即抬起。
整個動作流暢而充滿儀式感。隨後,他抬起頭,目光恭敬地垂視地麵,用帶著些許朝鮮口音但清晰可辨的漢語朗聲說道:“朝鮮國使臣金熙聰,奉我主之命,特來朝貢大清皇帝陛下,攝政王殿下。恭祝陛下萬歲聖安,殿下千歲金康。謹獻上我國微薄特產:極品高麗參十盒,東海明珠百顆,上等貂皮五十張,另有細綢、紙張等物,聊表藩屬小邦赤誠敬意,望皇上與攝政王笑納。”
他的話音在空曠高聳的大殿中回蕩,言辭謙卑,禮數看似周全。出發前,他在漢陽與禮曹官員反複推敲,沿途亦翻閱前明舊例,確認這“一跪一叩”之禮,以及“陛下”、“殿下”的稱謂,正是藩屬國使臣覲見天朝皇帝和位同副君的攝政王的標準規製,既不失禮數,又維護了國體,可謂無可挑剔。
然而,他話音落下,預期的“平身”或慰勉之語並未傳來。回應他的,是一種驟然降臨的、令人心悸的沉默。這沉默並非無人說話的安靜,而是一種帶著無形重壓的、仿佛空氣都凝固了的寧靜。殿內侍立的太監、侍衛,如同泥塑木雕,紋絲不動。丹墀下的滿洲親貴大臣們,如鼇拜、剛林等人,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了微妙而冰冷的神色,嘴角下撇,眼神中充滿了審視與不悅。
金熙聰感到額角微微滲出了冷汗,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無數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尤其是那道來自攝政王座方向的,冰冷、銳利如同實質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官服,直刺內心。他心中開始泛起疑慮:難道禮數有誤?或是貢品不合心意?他飛快地回顧自己的言行,卻始終找不到錯處。
終於,那道冰冷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如同寒冰碎裂,不帶絲毫溫度:“金使臣,”多爾袞開口了,聲音不高,卻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殿中每一個人的心上,“你方才……稱呼皇上為‘陛下’,稱呼本王為‘殿下’?”他的語調平緩,卻蘊含著風暴來臨前的危險氣息。
金熙聰心頭猛地一緊,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蛇纏繞上來。他強行穩住心神,再次叩首,語氣更加恭謹地回答:“回攝政王殿下,正是如此稱謂。此乃敝國數百年來,對天朝皇帝與位同儲君或副君之尊長的一貫尊稱,絕無半分輕慢不敬之意。”為了增加說服力,他甚至還特意補充解釋道,“昔日敝國使臣進貢大明皇朝時,亦是如此稱謂與行禮,此為成例。”
他不提大明還好,這一提“昔日進貢大明”,如同點燃了導火索。多爾袞原本尚算平靜的臉色瞬間陰沉下去,眸中的寒光幾乎凝成冰錐。殿內的溫度仿佛也隨之驟降了幾分。幾位滿洲大臣已經按捺不住,發出低沉而清晰的冷哼,在寂靜的殿中格外刺耳。
“一貫尊稱?成例?”多爾袞重複著這兩個詞,語氣中的寒意幾乎能凍結人的血液,“‘陛下’、‘殿下’……金使臣,你且告訴本王,這‘下’字,是何用意?”他微微前傾身體,壓迫感如同山嶽般壓下,“我大清皇帝,承天眷命,君臨天下,統禦萬邦,乃是至高無上之尊,日月所照,莫非王土;本王受皇上信賴,托以國政,總理機務,亦當與皇上同尊,共承天命。你這‘下’字,是暗指皇上與本王在你之下?在你朝鮮之下?還是……咒我大清國運向下,江山不永?此等不吉之言,簡直是居心叵測,其心可誅!”
這一番誅心之論,如同晴天霹靂,在金熙聰頭頂炸響。他渾身劇顫,如墜冰窟,連忙以頭搶地,咚咚作響,聲音因驚懼而帶著顫抖:“王爺明鑒,王爺息怒,微臣萬萬不敢有此大逆不道之念。此‘下’字在漢文禮製中,絕無此意啊!此乃敬語,意指帝王宮殿的台階之下,臣子卑賤,隻能於丹墀之下奏事稟告,以此示尊卑之彆,表達對君上的無限崇敬……此乃古禮,曆朝曆代皆然,微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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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多爾袞厲聲打斷,聲音陡然拔高,雖未至咆哮,但那陡然提升的威壓與不耐,已讓殿中眾人心膽俱寒。他不耐煩地一揮手,仿佛要揮去令人厭惡的蚊蠅,“本王不管你們漢人那些遷腐文人、周邊藩屬是怎麼咬文嚼字的,也不管前明舊例如何。如今是順治三年,是大清的天下,自有大清的規矩。在我大清,稱皇帝隻能叫‘皇上’,稱諸位皇親宗室,便是‘王爺’、‘貝勒爺’,決不允許任何帶有‘下’字的稱謂出現。你此舉,分明是藐視我大清權威,沿用前朝陋規,心中無我大清,隻有那已亡之明。此等行徑,豈是恭順藩臣所為?其心可誅!”
這一頂“心中無清”、“藐視本朝”的大帽子扣下來,金熙聰頓時麵如死灰,冷汗瞬間濕透了內衫。他伏在地上,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發抖,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辯解之詞在對方絕對的權力和不容置疑的“新規”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隻能徒勞地重複著:“微臣不敢……微臣冤枉啊……”
然而,多爾袞的質問並未結束,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鐵鉗,牢牢鎖住地上顫抖的使臣:“還有,你方才所行之禮,隻是一跪一叩?哼,我大清臣民見皇上,乃至四方藩屬覲見天子,皆需行三跪九叩之大禮,方能顯示赤誠忠敬。你僅行一跪一叩,是對皇上不敬,是對本王不敬,更是對我大清禮法的不尊。是欺我大清初立,不懂禮數嗎?”
金熙聰的聲音已經帶上了絕望的哭腔,他幾乎是匍匐在地,泣訴道:“王爺容稟……敝國乃小邦偏遠,禮製素來如此,寡君亦囑臣依禮而行……曆來覲見上國天子,無論蒙元、前明,皆是一跪一叩,此乃……此乃敝國成憲,絕非有意輕慢啊……”
“曆來?成憲?”多爾袞猛地一拍王座扶手,發出“砰”的一聲悶響,整個大殿似乎都隨之震動了一下。他聲色俱厲,目光如電掃視群臣,最後定格在金熙聰身上,“哪個曆來?哪朝的成憲?前明已是過往雲煙,塚中枯骨。你既踏入這大清紫禁城,站在朕與皇上麵前,就當遵我大清之法,行我大清之禮。你口口聲聲‘敝國舊製’、‘曆來如此’,是覺得你朝鮮的禮法,能淩駕於我大清國法之上嗎?還是你朝鮮,仍自視為前明屬國,不願真心歸順我大清?”
連續的逼問,如同重錘,徹底擊垮了金熙聰的心理防線。他啞口無言,隻能發出嗚咽之聲,絕望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下意識地將求助的目光投向龍椅上的小皇帝,希望年幼的君主能有一絲仁心,一絲寬容。
福臨感受到了他那絕望的目光,也清晰地感受到了身旁皇叔父攝政王那幾乎化為實質的怒意與殺機。他小小的手心沁出了冷汗,心臟怦怦直跳。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憶著平日裡多爾袞和母後的教誨,以及此刻殿內氛圍所強烈暗示的方向,他必須做出符合“大清皇帝”身份的決斷。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擺脫稚嫩,帶上幾分帝王的冰冷與威嚴:
“金熙聰,”福臨開口,聲音在大殿中回蕩,“你身為使臣,代表一國,卻不識大體,不尊我朝。皇叔父所言,句句在理。你稱朕與皇叔父為‘下’,言語不吉,又不行全禮,舉止怠慢,確是褻瀆之罪,不尊我大清禮儀。按律,該當如何?”
他最後一句,是問向台下熟知典章的大學士剛林。剛林立刻出列,躬身奏道,聲音洪亮而毫無感情:“回皇上,依《大清律》‘儀製’篇及《大清會典》所載,藩臣失儀,輕則申飭罰俸,重則驅遣回國,斷絕往來。然——”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更加嚴厲,“今朝鮮使臣金熙聰,非止尋常失儀。其言語之間,固執沿用明製舊稱,顯是心懷故明,藐視本朝,此非尋常失儀,實乃大不敬之罪。按律……當斬首示眾,以儆效尤。並可問責其國主教化不嚴之過!”
“斬首”二字,如同最終判決的喪鐘,清晰地傳入金熙聰耳中。他眼前徹底一黑,最後一絲力氣也被抽空,整個人如同爛泥般癱軟在地,口中發出無意義的嗬嗬聲,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多爾袞冷哼一聲,目光轉向福臨,帶著一絲詢問,更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引導:“皇上,您以為剛林所議如何?”
福臨看著台下那癱軟如泥的朝鮮使臣,心中或許閃過一絲孩童的不忍,但那絲不忍迅速被“維護國體”、“樹立權威”的教導所淹沒。他用力點了點頭,小臉上努力做出冷酷決斷的神情:“既然律法如此,證據確鑿,便依律行事。金熙聰褻瀆朕與皇叔父,不尊大清禮法,心中懷逆,罪無可赦。著即……推出午門,斬首示眾。將其首級懸於旗杆之上,讓四方來朝的使臣都看看,不尊我大清禮法、心懷武心者,是何下場;其餘隨行人員,驅離出境,永不允其再入我朝貢。並降敕斥責朝鮮國主,令其深刻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