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二年的初冬,寒風似乎比往年來得更刺骨一些,如同無形的刀子,刮過長江兩岸,帶走最後一絲暖意。南京城頭那麵曾經迎風招展的日月旗,已換成了清軍的八色旗幟,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無力地飄動。
城牆之上,彈痕與炮火留下的焦黑印記猶如大地的傷疤,無言地訴說著不久前那場持續了七天七夜的慘烈攻防。儘管江陰陳明遇、馮厚敦的義軍與浙東魯王的部隊曾一度協同擊退多鐸的先鋒,甚至差點截斷清軍的漕運補給,但終究未能扭轉大局。在清軍第二次更猛烈的攻勢與城內糧草告罄的雙重打擊下,這座承載著大明最後希望的留都,最終還是陷落了。
街巷之間,往日的繁華已被一種死寂般的壓抑取代。秦淮河上的畫舫歌謠不再,夫子廟前的書生議論無聲。偶有清兵巡邏的馬蹄聲踏破青石板路,那金屬與石頭碰撞的清脆回響,在空蕩的街道上格外刺耳,更添幾分國破家亡的淒涼。一些店鋪門前還殘留著抵抗時的血跡,雖然已被積雪半掩,但那暗紅的顏色依然觸目驚心。寒風吹過屋簷下的破舊燈籠,發出嗚嗚的悲鳴,仿佛在為這座城市的命運哀歎。
消息通過八百裡加急,穿越重重山水,終於傳至南昌行在。當那封染著烽煙氣息的戰報被內侍顫抖著呈上時,臨時宮殿內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炭火盆中的明明滅滅,映照著一張張慘白的臉。
朱由崧坐在那張臨時打造的龍椅上,手指無意識地、反複地敲打著紫檀木扶手,發出沉悶的嗒嗒聲。他的臉色比窗外飄落的雪花還要白上幾分,眼神空洞地望著殿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能穿透千裡,看到南京城頭變換的大王旗。那裡,有他短暫的帝王生涯,有他醉生夢死的回憶,更有他如今無法承擔的社稷之重。
史可法站在下首,原本挺直如鬆的脊梁似乎微微佝僂了一些,花白的須發在從門縫鑽進的寒風中輕顫。他緊抿著嘴唇,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像是刀刻般深邃,寫滿了憂憤與疲憊。得知南京最終淪陷,這位支撐著南明半壁江山的閣部,心頭如同被剜去一塊肉,痛徹心扉。那座城市,不僅是大明的象征,更有他無數日夜籌劃的心血,有他誓死追隨的將士,更有百萬翹首以盼的黎民百姓。
戚睿涵站在文官班列之中,風塵仆仆。他從鳳翔府連夜兼程趕來,鎧甲上還帶著北地的寒霜和征塵。聽到消息的瞬間,他感覺胸口像是被一塊千斤巨石狠狠擊中,沉悶得幾乎無法呼吸。
南京,那座他曾經戰鬥過的城市,城牆下他與兄弟們並肩禦敵的場景還曆曆在目,汗水、血水、呐喊聲、火炮的轟鳴……如今都已化為冰冷的現實。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才勉強壓下喉頭的哽咽。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大殿,隻有炭火偶爾爆開的劈啪聲,以及朱由崧那無意識敲擊扶手的單調聲響。這寂靜比任何痛哭和怒吼都更讓人窒息。
終於,戚睿涵深吸一口氣,那聲音在凝滯的空氣裡顯得格外清晰。他向前邁出一步,靴子落在金磚上的聲音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陛下,史閣部,”他的聲音因為連日奔波而有些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南京雖失,然民心未失,大局未定。清虜倚仗火器之利,毒氣之虐,瘟疫之毒,橫行一時。然其戰線愈長,兵力愈分,其後方必然空虛。且其高壓統治,動輒屠戮,如朝鮮使臣、青州兗州官員之事,早已民怨沸騰。”
他走到懸掛的那張巨大的、標注著敵我態勢的地圖前,手指有力地劃過清軍控製的廣大區域,從關外一直到長江沿岸:“我們不應隻固守於正麵戰場一城一地的得失。當效仿古之遊擊,亦如……亦如後世之經驗,開辟‘敵後戰場’。”他在這裡微微頓了一下,想起了另一個時空那些在逆境中創造奇跡的戰法。
“發動淪陷區百姓,組織義軍,襲擾其糧道,焚毀其軍械,傳遞我情報,使其首尾不能相顧。如此,則可大大緩解正麵戰場壓力,為我積蓄力量,轉入反攻爭取時間。清軍雖猛,但其殘暴不仁,如同抱薪救火,薪不儘,火不滅。我大明子民的血性,尚未冷卻!”
史可法沉吟片刻,渾濁的眼中漸漸燃起一絲微弱卻頑強的光亮。他走到地圖前,仔細看著戚睿涵劃過的區域,緩緩點頭:“元芝此言,確有道理。韃子殘暴,剃發易服,圈地投充,百姓苦之久矣。若能有效組織,敵後確可成燎原之勢。元芝曾言,人民如汪洋大海,足以淹沒任何強大的敵人……隻是……”他話鋒一轉,眉頭緊鎖,“深入虎穴,危險重重,需要膽大心細、忠勇可靠之人方可擔當。此人需有孤身涉險的勇氣,還需有聯絡組織之能,更要有對大明的一片赤誠,萬中無一啊。”
“陛下,閣部,讓我去吧!”一個洪亮而帶著幾分憨厚,此刻卻充滿決絕的聲音響起,如同驚雷打破了大殿的沉悶。隻見一直站在戚睿涵身後,如同鐵塔般沉默的李大坤,猛地踏步出列。他身形魁梧,麵容敦厚,平日裡總帶著廚子特有的和氣,此刻卻目光灼灼,如同燃燒的炭火。他撲通一聲單膝跪地,抱拳行禮,聲音震得梁上的灰塵似乎都簌簌落下:“臣李大坤雖是個廚子出身,沒甚大本事,但在宮裡這些日子,跟著幾位公公也學了些防身的劍術刀法,更跟著太醫辨識了些草藥,懂得些粗淺醫術。我不怕危險。睿涵要統籌大局,吳侯爺需整軍經武,這深入敵後、聯絡百姓的活兒,我覺得我能乾。我也是大明子民,為抗清出力,是我的本分。求陛下、閣部成全!”他的話語樸實無華,卻帶著一種擲地有聲的力量,每一個字都像是砸在殿內的金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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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睿涵心頭巨震,猛地轉頭看向跪在地上的摯友。他知道李大坤忠勇,卻沒想到他會在此時主動請纓,去承擔那九死一生的任務。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大坤,不可。敵後不比軍中,孤立無援,步步殺機,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那裡麵臨的不止是明槍明箭,更是無處不在的奸細、告密,是人心的叵測!”他想起另一個時空中那些默默無聞卻貢獻巨大的地下工作者,他們的犧牲太過慘烈。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兄弟去冒這樣的風險。
朱由崧看著跪在下麵的李大坤,這個曾因一碗絕妙的“珍珠翡翠白玉湯”而被召入行在禦膳房,後又因在防疫中展現出的細致和膽識而被他留意到的漢子,眼中流露出複雜的情緒,有讚許,有擔憂,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慚愧。他張了張嘴,聲音有些乾澀:“李卿忠勇可嘉,朕心甚慰。隻是,確如元芝所言,此事非同小可,關乎性命,亦關乎大局……”
李大坤抬起頭,目光直視朱由崧,那眼神清澈而堅定,沒有絲毫猶豫和退縮:“陛下,閣部,睿涵,我知道危險。但正因為我看起來像個尋常百姓,甚至像個走街串巷的道士遊方,才更容易混進去,不引人注目。我李大坤讀書不多,但懂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睿涵常跟我說,力量來自人民。我現在就去人民中間,把大家的力量聚起來。我心意已決,請準俺前往!若不成功,便成仁,絕不負陛下、閣部與睿涵兄弟的重托!”他又重重地磕了一個頭,額頭觸地,發出沉悶的響聲。
殿內再次陷入靜默。史可法看著李大坤那敦厚卻寫滿堅毅的臉龐,又看向一臉焦急的戚睿涵,最後將目光投向朱由崧,微微點了點頭,眼神中傳遞著認可與決斷。朱由崧看著伏地不起的李大坤,又看看戚睿涵那欲言又止的神情,終於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極大的決心,開口道:“準奏,李愛卿,朕命你為……為‘抗清宣慰特使’,持朕密旨,便宜行事,深入敵後,聯絡義士,相機而動。一切小心,朕……等著你的好消息!”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臣,領旨,謝陛下!”李大坤聲音洪亮,再次重重叩首,抬起頭時,眼圈微微發紅,但臉上卻煥發著一種使命在身的光彩。
戚睿涵看著這一切,知道已無法改變。他走到李大坤身邊,默默地將好友扶起,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隻化作用力的一握,和一句沉甸甸的囑咐:“保重!萬事……以安全為上。記住,活著,才能做更多的事。我們在正麵戰場,等著你的好消息。”他的聲音低沉,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擔憂和不舍。
李大坤站起身,對著戚睿涵咧嘴一笑,那笑容依舊帶著往日的憨厚,卻多了幾分沉穩和決絕。他用力拍了拍戚睿涵的肩膀,低聲道:“放心吧,睿涵。我曉得厲害。彆忘了,咱可是從那個時代來的,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敵後工作那些注意事項,我心裡有數。你自己在前線,更要小心張曉宇那家夥的陰招!”提到那個投靠清廷、為虎作倀的舊日情敵,李大坤的眼中閃過一絲戾氣。
三日後,南昌城外,風雪稍歇。李大坤已是一身半舊青布道袍,頭戴偃月冠,背著個沉甸甸的褡褳,裡麵裝有羅盤、幾卷泛黃的道德經、畫符用的朱砂黃紙,以及些許應急的草藥。他麵容經過些許修飾,顯得更加風霜仆仆,儼然一位遊曆四方、修行有年的遊方道士。
他辭彆了前來送行的戚睿涵、史可法等人。戚睿涵將自己隨身攜帶的一把鋒利匕首塞進他的行囊,再次緊緊握了握他的手,一切儘在不言中。李大坤灑脫地笑了笑,揮揮手,轉身毫不留戀地彙入南來北往的人流,身影很快消失在官道揚起的塵土與遠山的迷霧之中。他的步伐堅定,背脊挺直,走向那未知的、危機四伏的敵後戰場。
他的目標是重返南京周邊區域,那裡情況複雜,人心浮動,清軍統治尚未完全穩固,正是開展敵後工作的理想起點。一路行來,但見田園荒蕪,村落蕭條,偶爾可見被焚毀的屋舍殘骸,無聲地訴說著清軍鐵蹄的殘酷。
道路上流民絡繹不絕,麵黃肌瘦,眼神麻木,隻有在看到清軍巡邏隊經過時,才會流露出刻骨的恐懼與仇恨。偶爾遇到盤查,他便以雲遊四方、替人做法事祛病消災為由應對,操著不太標準的官話,配上褡褳裡的物件,倒也未曾引起太大懷疑。他仔細觀察著清軍的哨卡設置、巡邏規律,以及糧草運輸的路線,將這些細節默默記在心中。
這日傍晚,殘陽如血,將天邊染上一抹淒豔的紅色。李大坤行至蘇州府吳縣地界。這裡暫時未被清軍主力占領,處於一種微妙的平靜之中,但空氣裡彌漫的緊張和壓抑,比北方淪陷區有過之而無不及。天色陰沉下來,細碎的雪沫又開始飄灑,落在他的道袍和偃月冠上,帶來刺骨的寒意。他尋了一間看起來還算整潔、人來人往便於隱匿行蹤的“悅來客棧”打算歇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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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大堂裡人不多,幾桌客人默默地吃著飯,交談聲也壓得極低,氣氛凝重得如同外麵的天氣。空氣中混雜著食物味道、汗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感。他剛在角落一張不起眼的桌子旁坐下,點了碗素麵,就聽見門口一陣嘈雜,伴隨著店小二試圖阻攔的、帶著驚慌的聲音。
一個披頭散發、衣衫略顯淩亂的中年書生,踉踉蹌蹌地走了進來,渾身散發著濃烈的酒氣。他手中還拎著個快空了的酒壺,臉色潮紅,眼神渙散,口中念念有詞,聲音時而激昂尖銳,時而低沉嗚咽。
“……韃子,嗬嗬,好一個天朝上國,仁義之師……我呸!”他猛地灌了一口殘酒,酒水順著嘴角流下,浸濕了前襟,“朝鮮使臣,秉持邦交禮節而來,說殺就殺了……禮儀何在?邦交何在?與禽獸何異?”他用力拍打著身邊的桌子,碗碟亂跳。
旁邊幾桌食客紛紛側目,有的麵露同情與無奈,輕輕搖頭;有的則臉色大變,趕緊低下頭,恨不得把腦袋埋進碗裡,生怕被這狂生牽連;還有的則悄悄挪動位置,離他遠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