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六年的春闈,是在一種近乎慘淡的肅殺中拉開帷幕的。時令雖已入春,但北京城的寒意並未因季節的更迭而稍減。連日來的陰霾堆積在天際,將本就稀薄的陽光濾得愈發黯淡,隻剩下一種灰蒙蒙的、壓在人心頭的鉛色。風從塞外吹來,掠過紫禁城的琉璃瓦和尋常百姓家的灰牆矮簷,帶來的不是萬物複蘇的暖意,反而因這連綿的陰鬱,更添了幾分浸入骨髓的料峭。
前次科場舞弊大案,血染菜市口的腥氣似乎還未散儘。那場席卷朝野的風暴,不僅奪去了曹本榮、李振鄴等一眾考官乃至牽連士子的性命,更將他們的人頭高高懸於旗杆之上,以最殘酷的方式示眾。
那景象,如同燒紅的烙鐵,在每一個赴考士子與京城百姓的心頭,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痕。使得這座本應彰顯帝王氣象的巍巍都城,如今彌漫著一種壓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一座巨大的墳墓,埋葬了往日的喧囂,隻餘下對權力的恐懼在無聲地流淌。
清廷以這般鐵腕整頓科場,用意不言自明,意在重申“滿洲法度”之不可侵犯,震懾所有心懷異誌的漢人官紳與士子。然而,這雷霆手段之下,潛流並未真正平息,隻是轉入了更深處,在看似馴服的表麵下,湧動著屈辱、憤懣與無聲的抗爭。新一屆的會試與殿試,便在這樣一種萬馬齊喑卻又暗藏礁石的氛圍中,倉促而謹慎地進行。
貢院那朱紅色的大門,在此刻看來,更像是一張吞噬希望與理想的巨口。大門內外,持械肅立的八旗兵丁比往日多了數倍,他們身著棉甲,腰佩利刃,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每一個進出之人,審視著他們臉上最細微的表情。空氣中彌漫著皮革、鐵器與一種冰冷的警惕混合的氣息,氣氛凝重得堪比刑部大堂,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士子們在此等威壓之下,無不低眉順眼,屏息靜氣,連衣袍的摩擦聲都顯得格外刺耳。
考試過程,在這種高壓之下,倒顯得異乎尋常的“順利”。再無交頭接耳,再無傳遞夾帶,唯有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以及監考官沉重而規律的腳步聲。每個人都謹守著無形的界限,不敢越雷池一步。然而,這份“順利”背後,是無數顆懸著的心和被壓抑的思想。
放榜之日,天氣依舊陰沉。貢院外牆前,人頭攢動,卻奇異地缺乏應有的熱烈與喧嘩。人們擠在一起,目光急切地在那張決定命運的黃榜上搜尋著,找到名字的,不敢高聲歡呼,隻是緊緊攥住拳頭,眼中閃過一瞬間的狂喜,隨即又被更深的憂慮所取代;名落孫山的,也大多隻是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默默退入人群,背影寥落。最終,山東考生呂縱春的名字,赫然列於一甲榜首,成為新科狀元。消息傳開,引來一陣壓抑的騷動和無數複雜的目光。
呂縱春,年方三十,出身山東詩書世家,自幼浸淫孔孟之道,性情端方耿直,於學問一道頗有根基。他親曆過明清鼎革之變亂,目睹過清軍入關後的種種行徑,心中自有丘壑,並非隻知死讀聖賢書的迂腐書生。
此番赴考,與其說是為了追逐個人的功名利祿,不如說是想親身踏入這“新朝”的權力核心,親眼看看其真實氣象,更欲借此平台,一抒胸臆,踐行儒者“格君心之非”、“致君堯舜上”的政治理想。呂縱春潔身自好,並未參與前次的科場舞弊,此番全憑真才實學奪得魁首,這無疑更增添了他幾分直麵君王、慷慨陳詞的底氣。然而,他或許過於相信聖賢道理的力量,低估了權力在麵對異見時的冷酷與扭曲。
傳臚大典在紫禁城太和殿舉行。這一日,天色依舊未能放晴,厚重的雲層低低地壓著宮殿的飛簷。太和殿前廣場,鹵簿儀仗森然排列,旌旗在微風中緩慢翻卷,發出沉悶的聲響。王公百官身著朝服,依品級肅立於丹陛之下,如同泥塑木雕,鴉雀無聲。整個空間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檀香、塵土以及更為冷冽的權力氣息的味道,莊嚴,卻更顯壓抑。
年輕的順治皇帝福臨端坐於龍椅之上,身形尚顯單薄,努力維持著天子的威儀。孝莊文皇後垂簾於後,雖看不清麵容,但那無形的目光卻仿佛能穿透簾幕,洞察殿內一切。而早已權傾朝野的攝政王多爾袞雖未直接露麵,可他那種無形的威壓,如同殿外陰沉的天空,籠罩著整個殿堂,讓每個人都感到一種喘不過氣的緊迫。
呂縱春身著嶄新的狀元袍服,頭戴頂戴花翎,隨著引禮官拖長了聲調的唱名聲,緩步上殿。他身材挺拔,麵容清臒,因連日辛勞略顯疲憊,但一雙眼睛卻清澈而堅定,步伐沉穩,行禮如儀,舉止從容不迫,並無尋常士子初見天顏時那種難以抑製的惶恐與卑微。他的這份鎮定,或許源於內心的信念,或許源於對自身學識的自信,卻在不經意間,觸動了龍椅上那位少年天子敏感而多疑的神經。
福臨看著階下這位新科狀元,心中並無多少得人之喜。連年的戰事不利,各地烽煙此起彼伏,那些神出鬼沒的敵後抗清武裝如同野火燎原,難以撲滅。朝鮮、日本在外圍不斷攪擾,牽製精力,加之北方沙俄趁火打劫,雖已通過暫時割地勉強安撫,但朝廷的威望已然受損。他,或者說他背後的清廷統治集團,急需通過這些科舉選拔上來的漢人精英來鞏固統治,更需要他們從思想深處徹底認同並維護大清的法度與秩序,尤其是那不容置疑的“主奴之分”。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聲音顯得沉穩有力,開始了既定的策問。問題出自《論語·子路篇》——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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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縱春,”福臨的聲音帶著一絲尚未完全脫去的少年稚氣,卻刻意模仿著曆代帝王那種深沉的威嚴,“朕觀此聖人之言,深以為然。你且為朕解析,此言精義何在。於我大清當今治道,又有何啟迪。”
殿內頓時陷入一片更深沉的靜謐之中,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所有目光,無論是滿洲親貴的審視,還是漢臣複雜的期待與擔憂,都聚焦在呂縱春身上。誰都明白,這不僅僅是一次尋常的經義考問,更是一場對忠誠、對思想、對是否甘為“奴才”的嚴峻檢驗。
呂縱春感受到那彙聚而來的沉重目光,但他並未退縮,反而深吸一口氣,將胸中翻湧的思緒略作平複,隨即朗聲答道,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清晰地回蕩:“回皇上,聖人此言,微臣以為,其意至明。‘其身正’,乃指在上位者,君王、官吏,若能自身品行端正,合乎禮義,以身作則,則無需嚴刑峻法、三令五申,百姓自然感佩其德,樂於跟從,政令自然暢通無阻。反之,‘其身不正’,若上位者自身行為不端,心術不正,縱有律令如山,苛責如雨,百姓亦難以心服,隻會陽奉陰違,甚至激起反抗,此所謂‘雖令不從’也。”
他略微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禦座上的皇帝和那厚重的簾幕,繼續引申,聲音愈發清亮懇切:“故此,聖人垂訓,核心在於‘修身為本’。為政之要,首在正君心,正官箴。天子為天下表率,百官為萬民觀瞻。《大學》有雲:‘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若能上下一心,皆以正道自持,則國家不治而治,天下不平而平。此乃孔孟王道思想之精髓,亦是曆代賢明君主治國安邦之基石。於今大清而言,若能體察此意,崇尚德化,約束權貴,恤養百姓,使上下皆歸於‘正’,則天下歸心,四海升平可期矣。”
呂縱春的解讀,引經據典,完全遵循了宋明理學以來的正統闡釋,強調統治者自身的道德責任與表率作用,充滿了儒家的理想主義色彩和“民本”思想。他言辭懇切,自認為是在向君王陳述治國之正道,是在儘一個臣子、一個士人的本分。他甚至隱隱期望,這位年輕的皇帝或許能聽進逆耳忠言,有所振作。
然而,他這番引以為傲的正論,聽在福臨和簾後的孝莊耳中,卻不啻為一種尖銳的指責和公然的挑戰。尤其是那句“約束權貴,恤養百姓”,以及將“正”的標準明確歸於儒家道統而非滿洲權貴的意誌,更是精準地刺中了清廷統治最敏感的神經。在福臨看來,這無異於是在指責他們愛新覺羅氏和滿洲勳貴“其身不正”,是在為漢人的“不從”尋找借口,是在挑戰那根深蒂固的、不容置疑的等級秩序。
福臨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原本刻意維持的平靜被一絲難以抑製的慍怒所取代。他年幼登基,長期處於多爾袞的陰影之下,親政後仍感處處掣肘,內心深處對“主子”“奴才”的等級之分有著近乎偏執的維護,因為這關乎他愛新覺羅氏統治合法性的根基,也是他所能緊緊抓住的、為數不多的權力象征。
呂縱春這番“君須正,臣民方從”的論調,在他聽來,完全顛倒了他所認知的、由武力征服所確立的秩序——應該是奴才無條件順從主子,豈有主子需要向奴才證明自身“正”與“不正”的道理。
“荒謬!”福臨猛地一拍龍椅扶手,檀木發出沉悶的響聲,他的聲音因憤怒而拔高,顯得有些尖利,打破了殿內令人窒息的寧靜,“呂縱春,你這是在曲解聖人之言,大逆不道!”
殿內群臣悚然一驚,頭垂得更低,恨不得將身體縮進朝服裡,連呼吸都刻意放輕,生怕引火燒身。一些漢臣臉上血色儘褪,心中泛起無儘的悲涼。
福臨霍然站起身,手指微微顫抖地指著階下的呂縱春,厲聲斥責,仿佛要將胸中積鬱的悶氣與不安一吐為快:“朕來告訴你,我大清是如何解析這句聖人之言的。‘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此言乃是約束天下臣民、奴才的。意思是,作為臣子、作為奴才,你們為人要端正,守我大清的法度規矩,那麼上麵的主子、君王,自然無需多費唇舌命令,你們也會儘心辦事,恪儘職守。若是你們這些做臣民、做奴才的心術不正,心懷異誌,那麼就算上麵的主子、君王如何下令,你們也不會真心聽從,甚至會陽奉陰違,犯上作亂!”
他越說越激動,言辭也越發激烈,仿佛在以此確立自己不容置疑的權威:“天下之本,在於分明主奴。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奴才的天職就是順從主子,豈有奴才反過來要求主子‘正’與‘不正’的道理。你這是混淆尊卑,顛倒乾坤。按你的說法,豈不是天下治亂,責任全在我愛新覺羅氏和滿洲大臣身上。爾等漢臣就毫無責任了嗎。真是豈有此理!”
這番完全悖離儒學基本精神的“宏論”一出,連一些滿洲親貴都覺得有些過火和牽強,但在這金殿之上,無人敢出聲質疑或反駁。漢臣隊列中,更是人人麵色灰敗,心寒如冰,仿佛置身於數九寒冬。他們不僅為呂縱春的命運感到恐懼,更為這千年道統被如此公然踐踏而感到一種文化根基被動搖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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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縱春如遭雷擊,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大腦一片空白。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秉持聖賢教誨,直言進諫,竟換來如此顛倒黑白、指鹿為馬的斥責。他張了張嘴,喉嚨乾澀,想要引經據典加以辯駁,卻發現在這種完全基於武力、摒棄了基本邏輯與道德共識的權力話語麵前,任何理性的言辭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徹骨的悲涼感攫住了他,讓他渾身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