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五年的二月,江南的春寒料峭,尚未完全褪去冬日的蕭瑟。但接連傳來的捷報,卻如同穿透陰雲的陽光,化作暖流,激蕩著南明軍民幾近冷卻的熱血。史可法、黃得功、薑曰廣等將領揮師北伐,勢如破竹,相繼收複了南京、廬州、揚州三座沉淪未久的重鎮。
南京城的收複尤其意義非凡,這座太祖太宗肇基、成祖定鼎的留都,大明南方的政治心臟,它的失而複得,不僅僅是軍事上的輝煌勝利,更是一劑強心針,注入了因屢屢敗退而略顯萎靡的抗清陣營。南昌行在,一直愁眉不展的弘光帝朱由崧,難得地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連下諭旨,犒賞三軍,並迫不及待地著手籌劃還都南京的盛大典禮。
甚至連遠在西北西安府的李自成,也遣來了使者,帶著不無真誠的祝賀。在共同敵人——滿洲鐵騎的巨大壓力下,明順之間那脆弱的合作,似乎正被戰火的熔爐鍛打得愈發穩固。
然而,在這看似一片大好的形勢背後,廣袤的北方,那片已被清廷鐵蹄踏遍、正試圖以刀劍與“文治”並用的方式鞏固統治的區域,另一場沒有硝煙卻同樣殘酷的戰爭,正在陰暗的角落裡,如同地火般悄然運行,等待著噴發的時機。
……
山西太原府,晉王故地,雖經戰亂,仍保留著幾分北地雄城的骨架。時近黃昏,殘陽如血,給灰撲撲的城牆和屋瓦塗抹上一層淒豔的色彩。城內一處不起眼的宅院,門楣普通,甚至有些破敗,與左鄰右舍並無二致。但在其地下,卻隱藏著一間極其隱秘的密室。
密室內,空氣混濁,僅靠一盞如豆的油燈提供著微弱的光明。燈焰跳躍不定,在土壁上投下扭曲晃動的黑影,映照著圍坐在一張簡陋木桌旁的三張神色凝重的麵孔。
為首者乃是一名道士,年約四旬,麵容清臒,顴骨微凸,一雙眸子在昏暗中依然炯炯有神,仿佛能穿透人心,正是聞名晉地、學問醫術皆精的傅山傅青主。他雖身著洗得發白的青色道袍,頭頂束著道髻,眉宇間卻無出世之人的超然物外,反而緊緊凝聚著一股深沉的憂國憂民、驅除韃虜的鬱結之氣。他的手指修長,此刻正無意識地撚動著腰間一枚溫潤的玉佩,那是他身為明室遺民,永不背棄的象征。
坐在他左側的,是一位身著粗布衣衫,作走方郎中打扮的中年人,薛宗周。他麵色微黃,眼角已有細密的皺紋,那是常年奔波、風餐露宿留下的印記。他手指關節粗大,此刻正習慣性地、極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桌麵,發出幾不可聞的“篤篤”聲,顯露出內心的縝密思慮。他目光低垂,仿佛在審視桌麵的木紋,實則腦海中正飛速盤算著各種可能與風險。
右側則是一名體格魁梧、皮膚黝黑的漢子,獵戶王如金。他沉默寡言,像一塊曆經風雨的磐石,雙手抱臂,肌肉虯結。他腰間彆著一把磨得鋥亮的短刀,刀柄被手掌磨得光滑無比。他眼神銳利如鷹,即使在昏暗的燈光下,也時刻保持著警覺,仿佛隨時準備暴起搏殺。他隻是靜靜地聽著,偶爾抬眼掃視一下同伴,目光中滿是信任與決絕。
密室裡彌漫著泥土的腥氣、燈油的異味,以及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壓力。
薛宗周率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耳語,卻字字敲在心上:“青主兄,南邊捷報頻傳,我軍氣勢如虹,接連收複重鎮。史閣部、黃侯爺他們在前線浴血拚殺,光複河山。我等在北方,蟄伏已久,難道就隻能眼睜睜看著,無所作為嗎?”他的指節停止敲擊,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傅山。
傅山微微頷首,捋了捋頜下梳理得整齊的短須,動作舒緩,帶著一種儒雅的從容,但眼神卻銳利如刀:“宗周兄所言,正是我日夜思慮之事。正麵戰場節節勝利,固然可喜,然清廷根基尚在,其勢仍大。我等在敵後,如同插入其腹心之芒刺,更需有所作為,攪動風雲,令韃子首尾難顧,方能呼應南方,加速其敗亡。”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仿佛怕驚擾了空氣中無形的敵人,“如今,正有一個絕佳的機會,或可一石二鳥,甚至一箭三雕。”
王如金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直射傅山,雖未言語,但緊抿的嘴唇和微微前傾的身體,已表明了他的關注。
傅山身體前傾,油燈的光芒在他臉上投下深邃的陰影,使他清臒的麵容更添幾分神秘與決斷:“北京城,即將舉行順治五年的科舉會試。這是清廷入關後,為了籠絡天下士子人心、選拔漢官以穩固統治而大力推行的重要舉措。我們要借此機會,大鬨一場!”
“如何鬨法?”薛宗周追問,眼中精光一閃。王如金也握緊了腰間的短刀。
“劫考場?風險太大,得不償失。”王如金終於開口,聲音沙啞低沉,帶著北地山民的直率。
傅山搖頭,嘴角勾起一絲冷峻的笑意:“非也。我們不劫考場,那樣動靜太大,也難以動搖其根本。我們要……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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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題?”薛宗周和王如金聞言,都是一怔,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這個答案,顯然超出了他們最初的預想。
“正是,賣題。”傅山肯定地重複道,眼中閃爍著智慧與算計的光芒,“清廷為了標榜承繼華夏正統,科舉雖大致沿用明製,但在經義解讀上,尤其是《四書》《五經》的闡發,多有曲解附會,甚至篡改原意,以迎合其夷狄身份、論證其統治的合法性。我們若能提前拿到此次會試的考題,再尋機賣給那些渴望中舉卻又學問不精、或急於求成的考生,尤其是那些家資豐厚的紈絝子弟。你們想,這些人為了錦繡前程,會不舍得花大價錢嗎?”
薛宗周是機敏之人,立刻捕捉到了傅山話中的深意,眼中閃過一絲明悟,接著說道:“妙啊!青主兄的意思是,我們先設法賄賂考官,拿到真題,然後高價賣出。那些買了題的考生,若是老老實實,按照清廷那套歪曲的‘標準答案’去答,或許能僥幸得中。但人性貪婪,他們既已走了捷徑,難免會想更進一步,或者為了顯示自己的‘真才實學’,很可能不會完全遵循清廷的規定,而是依據他們所知的經典原意,甚至肆意發揮。屆時,一旦事發,或者我們暗中推動事發,這些人的考卷便是鐵證。輕則落榜,錢財名聲兩空,重則獲罪下獄,甚至牽連家族。如此一來,既能攪亂科場,讓清廷所謂的‘公正取士’成為一個天大的笑話,打擊投靠清廷的漢官士紳的氣焰,又能讓天下讀書人看清韃子朝廷鉗製思想、扭曲學術的本質。而我們,還能從中獲得巨額銀兩,用於購買軍械、火藥、糧草,支援各地風起雲湧的義軍!”
王如金也徹底明白了其中的關節,重重地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狠厲之色:“此計甚毒…但也甚好!既能壞韃子大事,又能充實我等軍資。隻是,賄賂考官,非同小可,需得找準人選,確保萬無一失。”
傅山見二人均已領會,心中稍定,道:“人選我已初步選定。據我們安插在京城的眼線回報,此次會試,正主考是曹本榮,副主考是李振鄴。此二人皆非滿洲核心,乃是較早投靠的漢官,貪財好利之名在外,且並非鐵杆漢奸,心中仍有搖擺,應當可以下手。至於具體如何接觸、如何行賄、如何取題,還需宗周兄費心,你常以行醫為名行走京城,人脈較廣,便於暗中操作。”
薛宗周沉吟片刻,手指又開始無意識地敲擊桌麵:“曹本榮、李振鄴…此二人我略有耳聞,確是貪鄙之徒。接觸或許不難,無非是投其所好,金銀開路。隻是這前期打點、購買考題所需的銀錢,恐怕不是小數目……”
傅山毫不猶豫地道:“啟動之資,無需擔憂。我尚有一些祖傳的積蓄,以及變賣字畫所得,可先拿出五百兩銀子。後續,就看我們能從那些自投羅網的‘肥羊’身上,刮下多少油水了。”說著,他從懷中取出一個沉甸甸的布包,推至薛宗周麵前。
薛宗周接過銀兩,感受到那份沉重,鄭重地點了點頭:“青主兄放心,宗周必不辱命。”
王如金也沉聲道:“京城龍潭虎穴,接應、撤退之事,交給我。我會挑選一批信得過的兄弟,分批潛入京城,預先安排好退路。”
計劃既定,三人又湊在燈下,借著微弱的光芒,詳細商議了聯絡的暗號、交易的地點與方式、銀錢的轉移、以及一旦事發後的緊急撤退路線。每一個環節都反複推敲,設想各種可能出現的意外及應對之策。
密室內,低語聲持續不斷,與窗外漸起的風聲交織在一起。直到東方天際泛起魚肚白,一絲微光從極其隱蔽的通風孔洞滲入,三人才各自散去,身影悄無聲息地融入太原城黎明前的黑暗中,如同水滴彙入江河,準備掀起滔天巨浪。
……
一個月之後,順治五年的春天,北京城。
這座古老的帝都,在經曆甲申年天崩地裂般的劇變後,似乎正在新的主人統治下,努力恢複著往昔的秩序與繁華。然而,那層剛剛塗抹上的“文治”釉彩之下,依舊掩蓋不住征服者的肅殺與被征服者的隱痛。八旗兵丁巡邏的腳步聲比往日更顯密集,滿語吆喝聲時常混雜在京片子裡,提醒著人們這座城市的統治權已然易手。
順治五年的科舉會試,給北京城帶來了一種畸形的、虛假的繁榮。各地的舉子如同過江之鯽,從四麵八方湧入京城。客棧、酒樓人滿為患,房價翻著跟頭往上漲;茶坊、書肆裡,操著各地口音的士子們高談闊論,或交流學問,或打探門路,或憂心國事,或單純憧憬著金榜題名、光宗耀祖的未來。表麵上,這是一場延續了千年的掄才大典,試圖在血腥的征服之後,用孔孟之道、科舉功名來彌合裂痕,籠絡漢人精英。
在京城著名的伯倫樓酒樓二樓,一間臨街的雅座內,傅山、薛宗周和王如金再次聚首。此時的傅山已換上了一身半新不舊的儒生便服,頭戴方巾,儼然一位遊學的書生,隻是眉宇間的滄桑與憂思,難以完全掩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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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宗周依舊是那副走方郎中的模樣,藥箱放在手邊,但他的眼神比在太原時更加銳利,時刻留意著窗外的動靜。王如金則扮作隨行的仆役,粗布衣衫,低頭垂手,看似木訥,實則全身肌肉緊繃,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眼角的餘光掃視著雅座門口和窗外街道的每一個可疑身影。
桌上是幾樣簡單的酒菜,卻無人動筷。薛宗周借著給傅山“斟酒”的機會,將一張卷得極細、如同卷煙般的小紙條,極其隱蔽地塞入傅山手中,聲音低得幾乎隻有氣息:“曹本榮和李振鄴那邊,已經打點好了。這是謄抄的考題,原本已銷毀。代價不菲,足足一千兩,才撬開他們的嘴,但物有所值。”
傅山麵色不變,借著舉杯飲酒的掩護,迅速展開紙條,目光如電掃過上麵的幾行字,將題目牢牢刻印在腦海之中。隨即,他將紙條就著桌上的油燈火焰點燃,看著它化為灰燼,輕輕一吹,消散無蹤。
“好。宗周兄辛苦了。”傅山的聲音平靜無波,“接下來,就是尋找合適的買家了。要找那些家底豐厚,又急於求成,學問未必紮實,平日裡便喜好鑽營的紈絝子弟。這些人,才是我們最好的‘錢袋子’。”
薛宗周點了點頭:“我已經通過一些三教九流的關係,放出了風聲,說是有‘關節’可通,專助有緣人金榜題名。這幾日,已有幾條‘大魚’主動上鉤,或者進入了我們的視線。”
他低聲介紹起來:“其一是山西來的鹽商之子,張漢。其家富甲一方,但此子讀書不成,屢試不第,此次入京,帶足了金銀,誓要買個進士出身光耀門楣。其二是江南富紳蔣文卓,家中田產無數,本人也好風雅,能寫幾句詩詞,但經史根底極差,偏好走捷徑,打聽門路最為積極。還有直隸的官宦子弟王樹德,其父是降清的明臣,仗著家中權勢,橫行鄉裡,學問稀鬆,卻也對功名渴望已久,認為這是鞏固家族在新朝地位的關鍵。”
傅山冷冷一笑:“皆是國之蠹蟲,無論明清。如今正好,讓他們為抗清大業出份‘力’。”
接下來的幾天,在薛宗周巧妙的安排下,交易在極其隱秘的情況下進行。有時是在喧鬨的勾欄瓦舍的包廂,有時是在香火鼎盛卻人跡罕至的寺廟禪房,有時甚至是在夜間行駛的馬車裡。接觸的過程比想象的還要順利。張漢、蔣文卓、王樹德這些人,在薛宗周展示出的“內部消息”一些無關緊要但足以取信於人的考場安排信息)和“保證高中”的誘惑麵前,幾乎沒怎麼猶豫,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蒼蠅,撲了上來。
張漢出手最為闊綽,一擲五千兩,眼睛都不眨一下,隻反複叮囑“務必穩妥”。蔣文卓則略顯謹慎,但在驗看了一份模糊的“樣本”試題後,也咬牙拿出了四千兩。王樹德仗著家勢,本想壓價,但在薛宗周作勢要尋找其他買家時,立刻慌了神,乖乖奉上四千五百兩。
看著那一張張巨額銀票,一錠錠白花花的銀子,被秘密運送到他們在京城設立的秘密據點,藏入地窖,傅山心中並無絲毫賺取橫財的喜悅,隻有一種冰冷的、近乎悲涼的諷刺。這些讀書人,口中念著聖賢書,筆下寫著仁義道德,心中卻早已將氣節賣與了權勢和富貴。如今,在更大的誘惑和更深的墮落麵前,他們更是如此輕易地就被另一場肮臟的交易俘獲,渾然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懸崖邊緣。
會試的日子終於到了。淩晨時分,貢院門口已是人山人海。士子們排成長龍,在初春的寒風中瑟瑟發抖,等待著決定命運的時刻。他們手中提著考籃,裡麵裝著筆墨紙硯、食物清水,臉上表情各異,有緊張,有期待,有茫然,也有故作鎮定。
貢院大門緩緩開啟,森嚴的搜檢開始了。如狼似虎的差役們仔細搜查著每一個士子的全身,連辮子、鞋襪、食物都不放過,防止夾帶。氣氛凝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張漢、蔣文卓、王樹德三人也混在隊伍中。他們懷中雖未攜帶片紙隻字,但心中卻揣著那個價值千金的秘密。經過搜檢時,三人都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手心冒汗,尤其是當差役冰冷的目光掃過他們時,更是幾乎要窒息。所幸,搜檢並未發現任何異常。踏入那扇沉重的龍門,三人不約而同地在心底長舒了一口氣,既有闖過一關的慶幸,更多的是即將一步登天的興奮與激動。
號舍狹小逼仄,僅容一人轉身。隨著考題下發,貢院內很快隻剩下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以及偶爾的咳嗽、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