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芝龍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望著窗外港口方向那如森林般密集的桅杆和點點帆影,那是他半生心血的象征。他沉默良久,海風拂麵,帶來遠洋的氣息。終於,他猛地轉過身,臉上之前的猶豫與複雜儘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下定決心的決然:“好,我鄭芝龍,並非不識時務之人。為八閩百姓計,為鄭氏家族計,為這萬裡海疆不再起烽煙,我願率福建水陸全部官兵,歸順大順皇帝陛下!”他目光炯炯地看向戚睿涵,“不過,方才先生所承諾之事——關於官職、水師統領之權、以及海上貿易之便利……”
“總兵儘可放心,”戚睿涵正色道,語氣斬釘截鐵,“晚輩今日所言,皆代表陛下之意誌。具體條款,可立刻形成正式文書,由總兵親自過目確認。一旦無異議,晚輩即派快馬馳奏西安,請陛下用印頒布,昭告天下。大順皇帝,金口玉言,一言九鼎,絕不食言。此乃國策,非權宜之計。”
“如此甚好,”鄭芝龍臉上終於露出了釋然的笑容,那是一種放下重擔、找到出路後的輕鬆,“既然已成一家,我即刻便起草上疏,派人送往福州,麵呈唐王,陳明天下大勢與利害關係,勸他為了福州百姓,為了大明宗室血脈,一同歸順大順,以免兵戎相見,生靈塗炭。”
就在鄭芝龍於安平做出歸順決定,並著手安排勸降福州事宜的同時,福州城內,唐王朱聿鍵暫居的行宮內,氣氛卻是一片壓抑和悲涼。
朱聿鍵獨自坐在偏殿的書房內,燈燭搖曳,映照著他憔悴而蒼白的麵容。他並非昏庸無能之輩,自監國以來,也曾想勵精圖治,挽狂瀾於既倒。奈何手中無兵無餉,空有抱負,難以施展。當鄭芝龍派來的信使,帶著勸降書信和安平已決定歸順的消息抵達時,他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坐在椅中,心中明白,最後的時刻終於還是到來了。他手中緊握著那封書信,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大學士黃道周聞訊後,不顧禮儀,急匆匆闖入行宮,他須發灰白,此刻卻因激動而微微顫抖,悲聲高呼:“殿下,萬萬不可聽信鄭芝龍那等反複無常、唯利是圖的小人之言啊。他這是眼見大勢已去,便要賣主求榮,以福建為晉身之階。我等身為大明宗室、朝廷重臣,深受國恩二百七十餘載,豈可向那出身流寇的李自成屈膝投降?當堅守福州,與城共存亡,以身殉國,方能全我輩臣子之節,上報君王,下對黎民。豈可貪生怕死,苟且偷生,背負這降賊之千古罵名!”他的聲音嘶啞,充滿了悲憤與絕望。
朱聿鍵抬起沉重的眼皮,看著激動不已、老淚縱橫的黃道周,嘴角扯出一抹苦澀至極的笑容:“黃先生,你的忠心,你的氣節,寡人知曉,寡人……感念於心。”
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然……先生請睜眼看看,如今這福建,這福州,還能守嗎?鄭芝龍已降,水陸門戶儘數洞開,大順雄師不日即可兵臨城下。城內兵微將寡,糧草器械又能支撐幾時?城外……可有援軍?難道真要為了朱家一姓的顏麵,為了那早已飄渺的忠君名節,讓這滿城文武,讓這數十萬福州百姓,都為寡人這無用之身殉葬嗎?”他的話語中充滿了無力與深沉的悲哀。
“殿下,名節重於泰山,氣節長存天地。”黃道周捶打著胸膛,痛心疾首,“縱然身死國滅,亦要青史留名,讓後人知我大明有死節之臣。豈可苟且偷生,向逆賊低頭,使祖宗蒙羞啊!”他跪倒在地,以頭搶地,咚咚作響。
朱聿鍵緩緩搖頭,眼神黯淡無光,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已熄滅:“青史留名……若因寡人一念之固執,致使福州城破,玉石俱焚,百姓遭屠戮,繁華化為焦土,那才是真正的千古罪人,萬死難贖其咎。”
他掙紮著站起身,步履蹣跚地走到案前,伸出顫抖的手,緩緩解下腰間那代表藩王身份與榮耀的蟒袍玉帶,又取過案上一柄裝飾華貴的佩刀。他凝視著玉帶,眼中閃過最後一絲複雜難明的光芒,隨即猛地揮刀,隻聽“哢嚓”一聲清脆的斷裂聲響,那精致的玉帶應聲而斷,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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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痛而決絕地說道:“大明至此,氣數已儘,非人力可挽回。其根源在於自身之腐朽,在於天數之輪回。寡人……又何苦以此殘軀,為這早已不堪、積重難返的王朝殉葬?不如……不如順應天命,歸附新朝,或能……保此一方百姓之安寧,為朱家保留一絲血脈。”斬斷玉帶,象征著他與舊朝的決裂,也耗儘了他最後的心力。
“殿下,你……你怎能……”黃道周見朱聿鍵做出如此決絕的舉動,心如刀絞,知道大勢已去,再難挽回。他萬念俱灰,一股熱血直衝頂門,猛地從地上爬起,厲聲長嘯:“君王死社稷,臣子殉君王。老夫無能,無力回天,有負先帝托付之重,唯有以這一腔熱血,謝罪於天下,報效皇明列祖列宗於地下!”說罷,他用儘全身力氣,低頭便向殿中一根粗大的梁柱猛撞過去,意圖以死明誌。
殿內侍從一片驚呼,卻來不及阻攔。就在黃道周花白的頭顱即將撞上堅硬梁柱的千鈞一發之際,一道矯健的身影如疾風般從殿外閃入,在最後關頭猛地攔腰抱住了黃道周。正是奉父命前來保護並協助勸說唐王與黃道周的鄭成功。他年輕力壯,動作迅捷,恰好目睹此景,及時出手。
“黃閣老,萬萬不可,不可啊!”朱成功緊緊抱住奮力掙紮的黃道周,聲音急切而誠懇,“閣老一身係天下士林之望,一身學問關乎文明傳承,豈可因一時之悲憤,輕棄此有用之身!”
“放開我,鄭森,你這背主家奴之子!你父子背信棄義,賣主求榮,如今還要攔我儘忠嗎!”黃道周悲憤交加,一麵奮力掙紮,一麵厲聲斥罵,老淚縱橫。
場麵一時混亂不堪。朱聿鍵看著眼前這忠臣尋死、少年救人的一幕,心中更是五味雜陳,卻也更加下定了決心。他無力地揮了揮手,對聞聲趕來的侍衛和官員下令:“傳寡人旨意……接受鄭總兵建議……準備……準備率唐王府及福州文武官員……開城……歸降大順。”這句話仿佛用儘了他全部的力氣,說完之後,他幾乎癱軟下去。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般迅速傳遍福州城。與高層的悲壯絕望不同,大部分的官員和普通百姓在最初的驚愕之後,反而普遍鬆了一口氣。持續的戰爭陰雲早已讓他們疲憊不堪,和平過渡意味著身家性命和財產的保全,意味著秩序可以儘快恢複。當先頭抵達的大順軍隊在李過的指揮下,秩序井然地開進福州城時,並未出現想象中的混亂與劫掠,反而秋毫無犯,迅速接管城防,安撫人心。朱聿鍵及其家眷、屬官受到了禮遇,被妥善安置於特定宅院,等待後續處置。
然而,黃道周在被朱成功救下之後,便被安置回自己的宅邸。他自此一言不發,閉門謝客,拒絕飲食湯藥,以絕食這種沉默而慘烈的方式,表達著他最後的抗議與殉國之誌。他額頭的傷勢經過醫官處理已無大礙,但內心的創傷與幻滅,那種“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徹骨之痛,遠比身體的傷痛更為致命。心死之哀,莫大於此。
戚睿涵和董小倩在安平處理完與鄭芝龍的初步交接事宜後,隨即趕赴福州。聽聞黃道周絕食殉節的消息,二人深知,這位老人性情剛烈,學問氣節皆為世所重,若不能解開其心結,即便福建全境已定,也終究是留下了一個巨大的遺憾,甚至可能成為未來爭取天下士人之心的一道障礙。於公於私,他們都必須再去嘗試一次。
二人商議良久,仔細揣摩了黃道周的心理和可能的說服角度,然後決定親自前去拜訪。
在福州城內一處較為幽靜的官員宅院內,氣氛沉寂。戚睿涵和董小倩在仆從引導下,走進了黃道周的臥室。室內藥味彌漫,老人靜靜地臥於榻上,麵容枯槁,雙眼緊閉,對周圍的動靜毫無反應,仿佛靈魂早已離去,隻留下一具等待寂滅的軀殼。
戚睿涵示意仆從退下,與董小倩輕輕走到榻前的繡墩上坐下。室內一片安靜,隻有幾人輕微的呼吸聲。
“黃閣老,”戚睿涵開口,聲音輕柔而帶著敬意,“晚輩戚睿涵、董小倩,特來拜會,望閣老保重貴體。”
黃道周恍若未聞,連眼皮都未曾動一下。
戚睿涵並不氣餒,繼續用平穩的語調說道,仿佛在與一位深思的學者探討學問:“閣老學問貫通古今,經史子集無不精熟,當深知孟子所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之微言大義。亦明‘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之喻。忠於君王,固然是臣子之節,然儒者所求之大義,其根本在於愛民、守土、護國,在於使文明傳承不絕。若君王無道,或王朝氣數已儘,天命已改,強行維係,逆勢而動,非但不能救國,反而徒令生靈塗炭,社稷崩壞,此乃拘泥於小忠小節,而非顧全天下蒼生、文明延續之大忠大義。”
黃道周的睫毛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但仍未睜眼。
董小倩見狀,用她清越而柔和的聲音接口道,她的聲音仿佛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黃先生,晚輩曾隨家父研讀史書,縱觀曆代興替。每逢末世鼎革之際,總有心懷故國之士,不惜以死殉節,其個人之氣節風骨,確實令人由衷欽佩,光照史冊。然,青史之上,亦不乏如蜀漢諸葛武侯,未拘泥於已然衰微的漢獻帝,而是擇明主劉備而事,輔佐其成就三分之功,保一方百姓數十載太平,其忠其智,功在社稷,利在黎民,後世誰不景仰?再觀大明開國之初,若乾前元遺臣,亦有效忠大元而殉者,然更多有識之士,如劉基、宋濂等,見元政不綱,天命轉移,便轉投太祖高皇帝,共建大明三百年基業,此豈非順天應人、踐行儒家‘民本’思想之壯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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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睿涵點頭,順著董小倩的話,語氣更加懇切深沉,如同在黃道周緊閉的心門上叩擊:“閣老,請您暫且放下悲憤,冷靜思之。如今之大明,自萬曆末年以降,是何光景?黨爭酷烈,閹宦專權,土地兼並至於極致,民不聊生,乃至流寇蜂起,關外建虜窺伺神器。此皆王朝積弊已深,自毀長城之象。清虜既滅,弘光帝移駕北京後,不思振興國勢,撫恤百姓,反而背信棄義,欲圖謀殺誠心歸順、有大功於華夏的李陛下,重啟戰端,致使內戰再起,百姓重陷水火。此等君王,此等朝廷,還值得您這樣一位大儒、一位真正的仁人誌士,以死效忠嗎?”他停頓了一下,讓話語的力量沉澱。
“反觀永昌皇帝,起自布衣,深知民間之疾苦,故能提出‘均田免賦’之策,深得民心。其提兵掃蕩群雄,更主導聯明抗清,終覆暴虜,有大功於華夏民族。其治下所及之地,輕徭薄賦,整頓吏治,打擊豪強,使百姓漸得蘇息。此乃民心所向,亦是曆史潮流之所趨。閣老一身才學,滿腹經綸,胸懷濟世安民之誌,若隻因拘泥於對一家一姓已然失德失道之王朝的忠誠,而置天下蒼生於不顧,甚至不惜以身殉之,晚輩竊以為,此非智者所為,亦非仁者應有的選擇啊。”
他深吸一口氣,將最後的道理,也是最核心的論點,緩緩道出,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閣老,晚輩以為,真正的守國,非是僅僅守住一個王朝的名號,而是守住這華夏的文明傳承,守住這億萬黎民百姓的安康生活,守住這祖宗留下的錦繡河山不受外侮。大順繼明而立,承繼的是華夏正朔,驅逐的是異族韃虜,恢複的是漢家衣冠。閣老若能歸順,並非背棄華夏文明,而是選擇了一個更能代表民心、更能使天下安定、更能讓華夏文明得以延續和發展的漢人新朝。以閣老之才德聲望,若願出山,於新朝中教化人心,厘定禮樂製度,引導君王行仁政,使天下早日步入正軌,使百姓早享太平盛世,其功業,其對天下、對蒼生、對文明傳承之大忠,豈不遠勝於無謂的、隻為成全個人名節的殉節?望閣老三思!”
戚睿涵這一番長篇大論,引經據典,情理交融,既充分肯定了氣節個人的價值,又巧妙地將“忠”的內涵從對君王的愚忠,提升到了對天下、對百姓、對文明傳承的“大忠”層麵。
室內陷入了長時間的沉寂。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以及榻上老人逐漸變得有些粗重的呼吸聲。
良久,黃道周終於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睜開了眼睛。那雙曾經睿智深邃的眼眸,此刻布滿了血絲,充滿了悲涼與幻滅後的空洞,但在那空洞深處,似乎又燃起了一點微弱的、複雜的、掙紮的星火。他望著帳頂繁複的紋路,仿佛在看穿時空,回顧自己的一生,回顧這個王朝的興衰,回顧儒家經典的微言大義。他長長地、無聲地歎了口氣,那歎息悠遠而沉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仿佛承載了無儘的無奈與新的責任。
他用極其沙啞、虛弱的聲音,緩緩地,一字一頓地說道:“二位……年少俊傑……見識超凡……辯才無礙……老朽……聆聽良久……受教了……”他艱難地試圖撐起虛弱的身子,董小倩連忙上前,輕柔而堅定地攙扶住他。
黃道周靠在枕上,目光緩緩掃過眼前這對年輕的男女,最終停留在戚睿涵臉上,那目光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未能殉節的遺憾,有對現實的無奈接受,或許,還有一絲對未來微茫的期待。“戚公子所言……大忠與小忠之辨……民本與君輕之義……老朽……還需時日……細細思量……咀嚼。”他停頓了許久,仿佛在積蓄力量,然後繼續說道,“然……為天下蒼生計……為華夏文明延續計……或許……老夫這副殘軀……尚有些許可用之處……不至……立時便朽爛於此……”
他沒有明確說出“歸順”二字,但這態度的巨大轉變,這放棄絕食、願意繼續活下去並思考“可用之處”的表示,已說明了一切。那顆曾經誓死如歸的剛烈之心,終於在更高層麵的道理和現實麵前,發生了關鍵的鬆動。
戚睿涵與董小倩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如釋重負的欣慰與成功的喜悅。他們知道,這位倔強而可敬的老臣,終於被情理和大道說動。福建的最後一塊,也是最硬的一塊精神基石,至此,算是平穩落定。
八閩大地,最終以兵不血刃的方式,完成了政權的更迭,人心漸趨安定。大順朝統一天下的宏圖偉業,又邁出了至關重要、影響深遠的一步。而戚睿涵與董小倩的名字,也再次以其過人的智慧、膽識與口才,深深地鐫刻在這幅波瀾壯闊、正在重新繪就的曆史畫卷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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