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連烏鴉的啼叫和風的嗚咽都驟然遠去。時間像是被拉長,又像是被壓縮,過往的恩怨情仇,兩個世界的糾葛,仿佛都在這無聲的對視中激烈碰撞。
良久,是張曉宇的喉嚨裡率先發出了一聲如同破風箱被強行拉扯般的、帶著濃重嘲諷意味的冷笑:“嗬……戚,睿,涵。”他的聲音嘶啞乾澀到了極點,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儘了胸腔裡最後一點力氣,摩擦著乾裂的喉嚨擠出來,“想不到……我藏到這裡……藏成這副鬼樣子……還是……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他的話語斷斷續續,卻帶著一種滲入骨髓的恨意。
他頓了頓,艱難地喘了幾口粗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渾濁的目光掃過一旁緊握刀柄、麵色複雜的李大坤,又像淬了毒針一樣釘回到戚睿涵身上,那怨毒之中,竟又摻入了幾分詭異的、近乎癲狂的自得:“怎麼?是來……看我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慘狀?還是來……親自送我最後一程,好讓你……戚大功臣……功德圓滿?”他試圖扯動嘴角露出一個笑容,但那表情在汙穢的臉上扭曲,顯得無比怪異。
戚睿涵緩緩地放下了手,後退半步,目光平靜地注視著他,如同在看一件破碎的、沾染了無儘汙穢與血汙的古老器物,那目光裡沒有勝利者的得意,也沒有顯而易見的憎惡,隻有一種穿透表象的、深沉的審視。
“我不為袁薇,”他緩緩開口,字句清晰,如同珠玉落在冰麵上,帶著冷冽的回響,“那屬於另一個世界的、早已模糊的糾葛,在此地,在此刻,已無意義。那些年少的情愫與爭執,在時代的洪流和累累白骨麵前,輕如塵埃。”
戚睿涵的語氣依舊平穩,卻帶著千鈞之力:“我來,是為清算你在此世,在這片我們意外闖入的土地上,所犯下的、罄竹難書的罪孽。你助紂為虐,背叛族群,以所學戕害同胞,多少滿懷熱血、保家衛國的義士,多少安分守己、隻求溫飽的百姓,因你研製的毒氣、炮火和瘟疫而在極致的痛苦中慘死,屍骨無存。張曉宇,”他叫他的名字,不再是同學間的稱呼,而是一種冰冷的指認,“多行不義必自斃,無論你逃得多遠,藏得多深,偽裝得多麼徹底,終究也逃不掉這曆史的審判,逃不掉你內心罪孽日夜不休的噬啃。”
這番話,戚睿涵說得並不激昂,甚至沒有刻意提高音量,隻是用一種陳述鐵一般事實的冷靜語調,卻比任何疾言厲色的斥責都更具穿透力,直抵靈魂深處。
張曉宇臉上那點強撐起來的嘲諷和詭異的自得,如同被狂風卷走的沙塔,瞬間崩塌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徹底剝去所有偽裝、打回原形後的蒼白與虛弱,一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寒冷。他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想反駁,想辯解,想如同以往那樣用尖刻的言語回擊,但最終,隻是從喉嚨深處發出幾聲嗬嗬的、意義不明的、絕望的氣音。他那雙曾經閃爍著智慧與傲氣的眼睛,此刻隻剩下一片被戳破後的空洞與死灰。
沙覺明帶來的衙役迅速上前,動作熟練而毫不客氣地將癱軟如泥、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的張曉宇架了起來。他沒有掙紮,甚至沒有一絲反抗的意圖,仿佛那副殘破軀殼裡最後一點支撐著他的氣力與意誌,也已在與戚睿涵那平靜卻致命的對視中消耗殆儘,徹底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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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天府的大堂之上,夜審的氣氛格外肅殺。巨大的牛油蠟燭在燭台上燃燒,跳動的火焰將“明鏡高懸”的金屬匾額映照得忽明忽暗,也在每個人臉上投下搖曳的陰影。沙覺明端坐案後,官袍整齊,麵容在燭光下顯得愈發肅穆威嚴,如同廟裡的神隻。張曉宇被像丟棄破布袋一樣扔在冰冷光滑的青磚地麵上,癱在那裡,一動不動,隻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證明他還活著。
最初的驚惶與絕望過後,或許是知道自己已是砧板上的魚肉,無路可逃,亦無僥幸可言,一種破罐破摔的、摻雜著炫耀與解脫的詭異“勇氣”,反而從他心底滋生出來。在沙覺明威嚴而不帶絲毫感情的反複訊問下,他斷斷續續地、聲音微弱卻清晰地開始交代那段不為人知的逃亡經曆。
“盛京……破城那時……炮火連天,亂得像一鍋粥……”他的眼神空洞地望著大堂高高的穹頂,仿佛在回憶一個遙遠的噩夢,“我……我知道完了,全完了……我的心腹……博圖,他……他身形與我相似,對我……忠心耿耿……”他吞咽了一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喉嚨發出乾澀的摩擦聲,“他自願……易容頂替我……他說,他的命……是我從戰場上撿回來的……如今……正好還給我……”他咧開嘴,露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扭曲的笑容,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格外瘮人,“我……我就把他……打扮成我的樣子,穿上我的官服……留在行轅裡……我自己……剝了官服,抹上泥巴和不知道誰的血……混在尖叫逃命的亂民裡……就這麼……逃出來了……”
他描述著自己是如何像野狗一樣在冰天雪地的山林中躲藏,靠啃食樹皮和偶爾找到的動物屍體果腹;如何一路拖著殘腿,像最卑賤的蟲豸般沿途乞討,受儘白眼與驅趕;如何在這兩年明順內戰、天下紛亂的夾縫中,像陰溝裡的老鼠般,靠著富人家門外施舍的、或是從野狗嘴裡搶來的殘羹冷炙,靠著路人偶爾投下的、帶著憐憫或厭惡的一兩個銅板或半塊乾糧,苟延殘喘,一路掙紮到了北京,藏身於這最汙穢、最不被注意的角落。
“……我……我就隻是個乞丐……一個沒用的……廢人……”他仿佛終於從回憶中抽離,抬起渾濁不堪、布滿血絲的雙眼,乞求地望向麵容冷硬的沙覺明,又轉向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戚睿涵,眼中竟流下渾濁的淚水,那淚水混合著臉上的汙垢與血痂,在肮臟的皮膚上衝出兩道泥濘的痕跡,“饒了我……饒了我吧……青天大老爺。睿涵,老同學,看在我們……曾經同窗一場……看在我已經……這麼慘,這麼人不人鬼不鬼的份上……兩年前……博圖替身代我死了一回……我乞討兩年,受儘苦難……如同在地獄裡走了一遭……我……我已經重新做人了……不行嗎?就當我……那個助紂為虐的張曉宇已經死了……死在盛京了……我不是那個張曉宇了……可以嗎?求求你們……給我一條活路,哪怕是像現在這樣豬狗不如的活路……”他匍匐在地,用殘存的上半身艱難地、一次又一次地叩頭,額頭撞擊在冰冷的青磚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那搖尾乞憐的姿態,那聲淚俱下的哀求,徹底擊碎了曾經那個驕傲、自負、才華橫溢的理科生最後一絲殘存的尊嚴,將他變成了一個隻求活命、毫無底線的可憐蟲。
沙覺明麵無表情地聽完這冗長而細致的供述,如同在聽一段與己無關的故事,直到張曉宇的哀求聲漸漸微弱下去,他才冷冷開口,聲音如同寒鐵相擊:“罪證確鑿,供認不諱。巧言令色,妄圖以哀兵之態逃脫國法森嚴,實屬徒勞。來人……”
“沙大人。”戚睿涵忽然出聲打斷,他的聲音不高,卻在這肅殺的大堂裡顯得格外清晰。
沙覺明即將揮下的手臂停在半空,他轉向戚睿涵,威嚴的目光中帶著一絲探詢與不解。
戚睿涵走上前幾步,在距離張曉宇不遠處停下,再次低頭看著地上那個如同蛆蟲般卑微蠕動、叩頭不止的身影。心中那份隱隱的作痛感,在此刻變得無比清晰和強烈。是的,他罪孽深重,死有餘辜,按照律法,淩遲處死亦不為過。可眼前這具殘破、卑微、毫無尊嚴、隻會叩頭求饒的軀殼,這聲聲泣血、隻為一線生機的哀求,不斷地、尖銳地提醒著戚睿涵,這不僅僅是那個十惡不赦、雙手沾滿鮮血的“張侍郎”,這同時也是張曉宇,是他的同學,是和他們一樣,被那架詭異的天文望遠鏡無情拋擲到這個動蕩時空的異鄉人,是那個曾經在籃球場上揮灑汗水,在圖書館裡蹙眉思考的張曉宇。他們即將回去,回到那個擁有完善法治、穩定秩序與和平生活的現代世界,而將這樣一個形態——一個被徹底摧毀了肉體和精神,隻剩下求生本能的張曉宇——留在這裡,綁赴法場,接受那種極其殘酷的、屬於這個時代的極刑……
一種複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在他胸中翻湧,是憐憫嗎?不全是。是寬恕嗎?談不上。或許,更像是一種對命運無常的唏噓,一種對“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最後一點顧念,一種不希望自己未來的記憶裡,定格著老同學如此不堪的終局。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胸腔裡那股滯澀之感壓下,然後對沙覺明拱手,言辭懇切而慎重:“沙大人,上天有好生之德。他如今形貌俱毀,雙腿已殘,行走不便,乞討度日,生不如死,已與塚中枯骨無異。那博圖自願替死,慷慨赴義,某種意義上,確可視為‘張曉宇’已在那場城破之亂中伏誅。眼前此人,不過一具苟延殘喘、了無威脅之殘軀罷了。不如……就當他原先那個身份、那個犯下滔天罪行的張曉宇已經死了。此後,他便是另一個人,一個無名無姓、無聲無息、了卻殘生的乞丐。如此處置,既全了天道循環、惡有惡報之理,亦顯我大順新政之仁德浩蕩,法外容情。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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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覺明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案麵上輕輕敲擊著,發出有節奏的“篤篤”聲,顯然在內心激烈地權衡。戚睿涵身份特殊,不僅是開國功臣,更深得李自成、李岩等人信任,其言自有其不容忽視的分量。而且,這番說辭,於嚴苛的法理之外,另辟了一條基於“事實死亡”和“人道考量”的蹊徑,於朝廷顏麵、於穩定人心,倒也並非全無益處。良久,他緊鎖的眉頭稍稍舒展,緩緩道:“戚公子仁心睿智,所言確實不無道理。隻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國法威嚴,亦不可全然廢弛。且需確保此人,自此之後,再無法興風作浪,甚至其存在本身,亦不會成為日後之隱患。”
最終,沙覺明做出了決斷。他雷厲風行地命人立刻去尋一具剛死不久、身形與張曉宇相仿、且麵目因某種原因如腐爛、傷痕)損毀難以辨認的流民屍體,為其換上從破廟取回的、張曉宇之前所穿的破爛衣物,並依照張曉宇的殘腿特征,將屍體的雙腿同樣打斷,製造出相似的殘疾,然後趁夜拋置於城外河流的一處淺灘。旋即,順天府放出確鑿消息,稱通緝數年、惡貫滿盈的逆犯張曉宇,已於乞討時不慎溺水身亡,屍身被發現,經仵作仔細查驗,與舊檔記錄之身體特征如身高、大致年齡、腿部殘疾)基本相符,遂以此結案,上報朝廷。
而對真正的、奄奄一息的張曉宇,沙覺明嚴格履行了與戚睿涵之間那不成文的“約定”。他被強行灌下一種藥性極為猛烈的暫時性啞藥,那藥液灼燒著他的喉嚨,帶來撕心裂肺的痛苦,讓他喉間發出野獸般嗬嗬的嘶鳴,卻再也無法說出任何一個清晰的字句。
隨後,他被幾名衙役用破席子一卷,秘密而迅速地帶離了順天府,至於其後是被丟棄在某個更遙遠的荒郊野嶺,還是任其自生自滅於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是很快凍餓而死,還是繼續他那無聲的、卑微的乞討生涯,再無人關心,也無人再去追尋。官方文書上,逆犯張曉宇已確認溺斃。
消息傳回紫禁城,李自成、史可法、李岩等人接到順天府的呈報,對此結果雖心中略有疑慮,覺得似乎過於“湊巧”,但既然屍首“確認”,懸案已結,逆犯已死這個結果符合各方預期,也便不再深究,默認為事實。那張貼了一個月、逐漸被風雨侵蝕的通緝告示,也終於被官府派人逐一撕去,仿佛這個人,連同他帶來的恐懼與罪孽,真的就此徹底從世上抹去。
事情了結的那個傍晚,戚睿涵與李大坤並肩站在北京城外一座荒蕪的土丘上,眺望著遠處那座在沉沉暮色中逐漸亮起零星燈火、如同巨獸般匍匐的龐大城池。天際最後一抹霞光正在迅速消逝,由絳紅變為暗藍,最後融入墨色。幾顆膽大的星子開始在天幕上閃爍,清冷的光輝俯瞰著蒼茫大地。
“就這麼……結束了?”李大坤甕聲甕氣地問道,語氣複雜,像是鬆了一口氣,又像是悵然若失,他踢了踢腳下的一塊小石子,看著它滾下山坡,消失在黑暗中。
戚睿涵沉默著,久久沒有回答,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遠方那一片模糊的城郭輪廓上。結束了嗎?對這個世界而言,對朝廷律法而言,對那些犧牲的將士和百姓的在天之靈而言,張曉宇的罪責似乎以一種近乎“慈悲”的、帶有某種象征意義的方式了結了。
但在他心中,那份關於同窗之誼、關於命運弄人、關於罪與罰的界限、關於寬恕與代價的沉重思考,那團亂麻般的情緒,恐怕才剛剛開始梳理,並且可能永遠也理不清楚。他想起傅山先生贈予的那七顆蘊含著未知奧秘的長生藥,想起即將攜手返回現代、共度餘生的董小倩,想起在威海衛默默等待、性情開朗的白詩悅,以及在另一個時空裡,那個或許早已開始新生活,但對張曉宇仍留有舊日模糊記憶與情感的袁薇。所有的線索,所有的因果,似乎都到了需要了結的時刻。
曆史的洪流滾滾向前,從不為任何人停留,它淹沒了無數個體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他們這些意外的闖入者,這些試圖在浪潮中把握自己方向的異鄉人,終究也隻是這浩瀚洪流中的幾朵浪花,雖然奮力躍起,留下了或深或淺的痕跡,但最終,都將被時間無情地衝刷、淡化,直至徹底消融在曆史的深邃背景之中。
“走吧,大坤,”戚睿涵最終輕輕地、幾乎是歎息般地說道,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仿佛背負上了新的什麼東西。他轉過身,率先邁開步子,走向下山的那條被夜色籠罩的小路,“這裡的事情,已經結束了。我們……該回家了。”
夜色漸濃,如同濃得化不開的墨,迅速將兩人的身影吞沒,也將這座古老帝都剛剛經曆的這段充滿矛盾與唏噓的插曲,悄然掩埋於無邊的寂靜與即將到來的黎明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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