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陽光,帶著一種近乎奢侈的溫暖和澄澈,透過江南某某大學教學樓寬大明亮的玻璃窗,斜斜地灑進階梯教室。光線在微塵中形成一道道可見的光柱,緩慢地移動,最終落在深色的木質桌椅上,也落在戚睿涵略顯恍惚和疲憊的臉上。那光並不刺眼,卻仿佛帶著某種穿透力,讓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講台上,思政課老師平和而清晰的聲音,如同溪流般在教室裡流淌,講授著儒家思想中的精髓——“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老師的語調不疾不徐,引經據典,試圖將千年之前的智慧與當代社會的治理、個人的道德修養勾連起來。
然而,戚睿涵的手指隻是無意識地反複摩挲著攤開書頁那略微粗糙的邊緣。他的目光越過了講台上揮灑自如的老師,越過了前排同學專注的背影,投向了窗外那片被窗框切割開的、藍得沒有一絲雜質的天空。
那純粹的藍色,與他腦海中另一個時空的記憶碎片——彌漫的烽火硝煙、震天的喊殺聲、冰冷徹骨的雨水、還有那些在絕望與希望中掙紮的麵孔——形成了奇異而尖銳的割裂對照。兩個世界的影像在他腦海裡疊加、碰撞,讓他時常產生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恍惚感。
他回到這個曾經無比熟悉的校園,日曆上顯示已將近一個月。距離那場離奇曲折、跨越了時空界限的冒險,在現實世界的時間流速裡,僅僅過去了一周。可他知道,時間從來不是簡單的數字疊加。
他胸腔裡沉穩跳動著的那顆心,仿佛被強行塞入了數十年乃至更久遠的記憶與情感的重量,沉甸甸的,每一次搏動都帶著曆史的回響。身邊的同學依舊是那些麵孔,課堂的氛圍依舊是那種熟悉的學術氣息,食堂的飯菜味道也似乎沒有改變,但有些東西,從他歸來的那一刻起,就確確實實、從根本上不同了。那種不同,並非流於表麵,而是深植於他的感知深處,像水底蔓延的根係,無聲卻有力地改變著他對這個熟悉世界的一切認知。
坐在旁邊的同學周禦,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心不在焉,用中性筆的塑料筆帽輕輕捅了捅他的胳膊肘,壓低聲音,帶著幾分探尋的意味說:“嘿,睿涵,發什麼呆呢?這都快半節課了,魂兒都飛窗外去了。話說回來,你覺不覺得這學期的思政課,味兒跟以前好像不太一樣了?”
戚睿涵被這輕微的觸感和問話拉回了現實。他轉過頭,對上周禦帶著好奇的眼神,微微頷首。確實不一樣了。他清晰地記得,以前的思政課,雖然也內容豐富,但更多地是聚焦於近現代史綱和那些特定的、體係化的理論。而如今,課程的篇幅和重心似乎發生了顯著的偏移,大量的時間被給予了中華傳統思想文化的源流與精髓。
從孔孟的華夷之辯、仁政理想與民本思想,到荀子的禮法並重;從墨家的兼愛非攻與科學邏輯萌芽,到老莊的清靜無為與辯證思維;從法家的變法圖強與嚴刑峻法,再到董仲舒整合的“霸王道雜之”理念,乃至《禮記》中描繪的那個令人心向往之的“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的大同社會藍圖……
這些曾經在漫長曆史長河中閃耀過、又或因時代局限而被塵封的思想火花,如今被係統地梳理、客觀地講解,不再是冰冷的考點,而是被賦予了現實的生命力,與現代社會的發展困境、與個體生命的安身立命之道緊密地聯係起來。甚至連“華夷之辯”這類在原有曆史脈絡下需要格外謹慎處理、甚至刻意回避的概念,如今也被放在特定的曆史背景和語境下進行客觀探討,更多地強調文化的認同、融合與演進,而非狹隘的種族對立。
“是有點不同,”戚睿涵低聲回應,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那是穿越後遺症在他身上留下的細微印記之一,“感覺……底蘊更厚重了,視野也更開闊了。像是在給我們補一門我們骨子裡本該熟悉、卻因為種種原因而變得有些陌生的必修課。”
前排的曾文帥也聽到了他們的對話,轉過頭來,加入了這場課間的小討論:“可不是嘛。我這學期開學就聽學長說起過,說是教材編審委員會去年做了挺大的調整,指導思想就是要加強對傳統文化精髓的深入挖掘和現代詮釋,注重傳承,目的是為了提升文化自信和民族認同感。你們沒注意到嗎?不光是課堂,校園裡的風氣也在變,最近學校裡穿漢服出行的同學也明顯多了起來,而且大家好像都習以為常了。”
戚睿涵順著曾文帥目光示意的方向,再次望向窗外的走廊。果然,三五成群的學生正說笑著走過,其中不乏穿著各式各樣漢服的身影——有簡約素雅的宋製褙子,襯托出少女的秀氣文靜;有利落乾練的明製貼裡,帶著幾分少年的颯爽;也有寬袍大袖、衣袂飄飄的晉製襦裙,行走間帶著古韻的風流。
他們步履從容,言笑晏晏,那些精心剪裁的傳統服飾與現代風格的背包、手機等物品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融入鋼筋玻璃的現代校園背景中,竟沒有絲毫的違和感,反而為這片理性的學術天地增添了一種彆樣的風雅與蓬勃的生機。這景象,與他記憶裡穿越之前,校園中偶見漢服愛好者還需承受些許好奇或異樣目光的情形,已然大相徑庭,仿佛某種文化的土壤悄然變得肥沃,使得傳統的種子得以更自然、更廣泛地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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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念頭再次不受控製地浮現在他腦海:那個被他親身參與並改變的曆史結局——滿清政權在公元1649年被明順聯軍徹底扼殺於繈褓之中,其後大順王朝曆經數代經營,最終取代明朝統一了天下,因而漢家的衣冠製度、禮樂文明得以在主體脈絡上未曾中斷地延續和發展,未曾經曆那斷崖式的“剃發易服”的屈辱與隨之而來的文化浩劫。難道,曆史的蝴蝶效應,真的如此微弱而持久地扇動到了數百年後的今天,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文化教育的側重點、社會的審美風尚,乃至普通人的日常選擇?
這個念頭帶著幾分荒誕不經的色彩,卻又似乎在某些細節上有跡可循。他下意識地甩了甩頭,仿佛要將這過於大膽的猜想從腦中驅逐。或許,這隻是時代發展到一定階段後的自然選擇,是全球化背景下文化尋根與複興浪潮下的必然現象,與那段被改變的曆史並無直接關聯。他這樣告訴自己,試圖用理性的解釋來安撫那躁動不安的感知。
下課鈴聲終於響起,打破了教室裡的寧靜,也打斷了戚睿涵紛亂的思緒。他迅速收拾好攤開的書本和零星文具,將它們一股腦兒塞進雙肩包裡,拉上拉鏈,快步隨著人流走出了教學樓。
白詩悅和袁薇已經等在樓下的樹蔭裡了。白詩悅穿著一件米白色的針織開衫,搭配淺藍色牛仔褲,顯得清爽又溫柔;袁薇則是一身利落的運動裝,正低頭看著手機。而她們旁邊,站著正微微仰頭,好奇地打量著一棵正值花期的桂花樹的董小倩。今天是國慶長假的第二天,秋高氣爽,陽光明媚,他們早就計劃好,要帶這位來自明末的“新人”,好好遊覽一番這座她既熟悉又陌生的現代南京城。
如今的董小倩,已不再是初來乍到時那般對一切都感到手足無措、驚慌失措的模樣。她穿著戚睿涵的母親戚菲菲女士特意為她挑選的淺藍色針織衫和合身的牛仔褲,長發在腦後束成一個乾淨利落的馬尾,臉上未施粉黛,卻自然流露出一種清澈純淨的氣質。雖然眉宇間仍依稀保留著一絲屬於那個時代的古典韻致,一種沉澱在骨子裡的溫婉與沉靜,但乍看上去,已與周遭那些青春洋溢的女大學生並無二致。隻是,那雙總是清澈如溪水般的眼眸裡,始終閃爍著對眼前這個未知世界永不熄滅的好奇與孜孜不倦的探尋光芒。
“睿涵,下課了?”董小倩一見到他從教學樓裡走出來,臉上立刻綻開一個明媚而依賴的笑容。經過一個多月的刻苦學習和環境熏陶,她的普通話已經帶上了些許威海口音,夾雜著一點不易察覺的吳語軟糯尾音,聽起來頗為有趣,也顯得她更加融入這個環境。
“嗯,等久了吧?”戚睿涵笑著走過去,很自然地牽起白詩悅的手,又對站在一旁的袁薇點了點頭。袁薇收起手機,看著董小倩,打趣道:“我們倒是沒等多久,就是小倩剛才對著這棵桂花樹研究了快十分鐘了,說這香氣比她們那時記憶裡的要濃鬱醇厚許多,斷定必是後世精心培植出來的良種。”
董小倩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頰邊泛起淡淡的紅暈:“讓袁姐姐見笑了。此世之物,無不精奇巧妙,遠超小倩想象。隻覺得一花一木,一器一物,其中似乎都蘊含著無窮的學問,值得細細觀瞧,慢慢琢磨。”
“好了,兩位大學問家,關於桂花品種的學術探討暫時告一段落吧,我們該出發了,今天行程可是排得滿滿的呢。”白詩悅笑著打斷了她們之間輕鬆的氛圍,親昵地挽起董小倩的胳膊,“第一站,目標——夫子廟,帶你去看看現在的秦淮風光。”
國慶期間的南京,處處洋溢著濃烈而喜慶的節日氣氛。街道兩旁,鮮豔的紅旗迎風招展,仿佛一片流動的紅色海洋。街上人流如織,摩肩接踵,來自四麵八方的遊客與本地市民交織在一起,歡聲笑語、各地方言彙成一片熱鬨的交響,空氣中都彌漫著一種輕鬆而歡快的因子。他們一行人隨著人流走向地鐵站。
董小倩對於能在地下深處飛速穿行的“鐵龍”——地鐵,早已從最初的震驚駭然變為逐漸習慣,但每次跟隨人群湧入那明亮寬敞的地下站台,感受到列車進站時帶起的強勁氣流,以及進入車廂後那種平穩而高速的移動體驗時,她依然會覺得不可思議,內心深處會對這個時代的人類所掌握的改造自然的力量生出一種近乎敬畏的感歎。
抵達夫子廟站,走出地鐵口,眼前的景象瞬間將董小倩淹沒。夫子廟街區遠比她憑借有限曆史記載和零星口耳相傳所想象的要繁華喧囂百倍。目之所及,儘是古色古香的建築群,飛簷翹角,雕梁畫棟,粉牆黛瓦,與記憶中的輪廓依稀相似,甚至有些建築她恍惚覺得能在舊日記憶中找到對應,但它們卻又顯得過於嶄新、規整,少了些歲月侵蝕的斑駁,多了些精心維護的痕跡。
然而,穿梭其間的不再是穿著長衫、頭戴儒巾的士子,或是身著布衣荊釵的尋常百姓。取而代之的是穿著各式各樣現代服裝、打扮時尚新潮、來自天南海北的遊客。他們說著不同的方言,拿著各式各樣的相機或手機,臉上帶著輕鬆愉悅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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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兩旁琳琅滿目的商鋪裡,售賣著各種流光溢彩的工藝品、香氣四溢的各地小吃、設計精巧的文創產品……高音喇叭裡傳來的熱情吆喝聲、遊客們興奮的談笑聲、以及背景音樂播放的或流行或古風的歌曲,所有這些聲音交織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曲極具現代活力與商業氣息的、喧囂的市井交響。
“這裡……便是昔日文教昌盛之區的夫子廟?天下文樞所在?”董小倩站在那高大雄偉、金匾黑字的“天下文樞”牌坊下,仰頭望著那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語氣中帶著明顯的困惑和一種巨大的落差感。她想象中的國家級學宮中心,祭祀至聖先師的重地,江南文脈彙聚之所,該是肅穆莊嚴,氣氛凝重,弦歌不輟,充溢著書香與翰墨之氣,往來者皆彬彬有禮的士人,而非眼前這般摩肩接踵、人聲鼎沸、市聲盈耳的景象。這熱烈的商業氛圍,幾乎要將那僅存的曆史感衝刷殆儘。
戚睿涵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神色間的迷茫與失落,理解她此刻的感受,溫聲解釋道:“時代不同了,小倩。這裡依然是南京重要的文化象征和曆史遺跡,但它的功能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現在,它更多的是作為展示城市曆史文化的旅遊景點和充滿活力的商業街區存在。
而真正的學問研究、知識傳承,已經轉移到了像我們學校那樣的現代大學裡,那裡有更係統、更專業的教育體係和研究機構。”他頓了頓,指了指不遠處秦淮河對岸那座修繕完好的古建築,“那裡是江南貢院的曆史陳列館,保留並複原了一些古代科舉考試的原始場景和文物,我們可以過去看看,那裡或許更接近你記憶中的某些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