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亞那帶著鹹腥氣息的海風與黏膩的暑熱,仿佛一層無形的、未曾完全揭去的薄紗,依舊若有若無地附著在皮膚上,即便身處空調送涼的室內,那記憶中的溫熱潮濕也似乎在毛孔中徘徊不去。
歸家的行囊散落在客廳的角落,一些來自天涯海角的貝殼和小玩意兒還未及歸置,帶著旅途的塵埃與記憶,靜默地等待著主人的再次垂青。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帶,光柱中塵埃緩慢浮沉,仿佛時光本身在此刻也變得慵懶。便是此時,刁如苑的提議,如同一顆被精心打磨過的、閃爍著異域光澤的石子,輕輕投入了這片刻的寧靜湖麵,漾開了一圈又一圈難以平息的漣漪。
由她全額資助,前往那位於南半球的澳大利亞旅行——這個計劃幾乎在被提出的瞬間,就點燃了所有人的熱情。尤其是董小倩,她那雙向來沉靜如古井、仿佛能映照出前朝舊夢的眸子裡,罕見地迸發出一種熾熱的光彩,那是對未知世界最原始、最純粹的好奇與期待,如同暗夜中驟然點亮的兩簇火苗,不僅驅散了她眼底常有的那絲屬於過往時代的迷惘,更添了幾分屬於這個時代的鮮活生氣。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那是她內心激動時不易察覺的小動作,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有無數問題亟待問出,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自穿越時空的壁壘,來到這個光怪陸離的現代世界,董小倩所見識的種種不可思議之物,早已如洶湧的潮水,一次次衝刷、重塑著她原本堅如磐石的世界觀。那能憑空製造寒意、儲藏食物的“鐵櫃”冰箱),初次見到時,她曾驚疑這是否內藏玄冰陣法;那握於掌中,便能與千裡之外的人音容笑貌瞬時相連的“小匣”手機),在她看來幾近千裡傳音的神通;那方能將世間萬象、悲歡離合濃縮於內的“黑框”電影銀幕和電視),讓她初時以為撞破了畫壁仙境;乃至那些與肌膚色澤無異,卻需坦然示於人前,名曰“泳衣”的貼身之物……每一件,都曾在她心中掀起過驚濤駭浪,迫使她不斷地去理解、去適應這個規則全然不同的新天地。她像一塊被投入激流的海綿,貪婪地吸收著一切,卻又時常在夜深人靜時,感到一種置身洪流的眩暈與疏離。
然而,“南半球”這個概念,對於她而言,仍舊是模糊而奇異的,帶著一種近乎神話傳說的縹緲感。在她過往根深蒂固的認知裡,天圓地方,四季時序,乃是普天之下皆同的定理,是宇宙運行不易的法則。
如今竟有地方,當中土北國銀裝素裹、萬物凋零之際,彼處卻是烈日炎炎、草木繁盛的夏日?這簡直比道藏古籍中所描述的海外仙山、洞天福地更為玄奇,幾乎顛覆了她對天地秩序的根本想象。她甚至在心底暗暗擔憂,那南半球的人是否頭下腳上地行走,隻是戚睿涵之前的科普讓她勉強壓下了這個過於荒誕的疑問。
出發前的幾日,董小倩便有些坐立不安,心早已飛向了那片想象中的南方大陸。她時常獨自坐在書桌前,對著戚睿涵特意為她找來的那個精致地球儀出神。那是一個蔚藍與土黃交織的球體,靜靜地懸浮在檀木底座之上,輕輕一推,便能悠然旋轉,帶著一種令人心折的韻律。
她伸出纖長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觸摸,小心翼翼地、細細地描摹著那片孤懸於浩瀚海洋之外的廣袤大陸輪廓。它的形狀是如此奇特,邊緣犬牙交錯,仿佛一頭沉睡的巨獸,又像一枚巨大的、被海水半浸的貝殼。
“睿涵兄,”她總是不自覺地用上舊時的稱呼,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求證般的期盼,仿佛需要從他那裡得到最終的確認,才能相信這並非幻夢,“書上所言,此地當真與我們腳下之地,季節全然相反?此刻,我們這裡已是初冬微寒,彼處竟是盛夏炎炎?還有那……那傳聞中以尾撐地、跳躍代步的‘袋獸’,以及那棲於樹梢、慵懶不堪、不飲不食的‘熊’,皆是真實存在的活物,而非《山海經》、《拾遺記》中之臆想傳說?”她的問題一個接一個,眼神裡混合著學者的探究與孩童般的天真。
戚睿涵看著她那副既心向往之,又恐一切都是鏡花水月般的忐忑模樣,心中又是憐惜,又是覺得有幾分好笑。他放下手中的書,走到她身邊,耐心地、用一種儘可能平實易懂的語言解釋道:“千真萬確。小倩,你看這地球儀,”他輕輕轉動球體,讓澳大利亞緩緩移動到她的指尖下,“地球並非是平的,而是一個巨大的球體,它在圍繞著太陽不斷公轉。因為地軸是傾斜的,所以陽光照射在地球不同區域的角度和強度會隨時間變化。當我們北半球這一麵偏離太陽時,便是冬季,而此時,南半球正好朝向太陽,自然就是夏季了。至於袋鼠和考拉,”他頓了頓,肯定地點點頭,試圖用最確鑿的語氣打消她的疑慮,“那裡是它們的故鄉,不僅真有,而且數量很多,就像我們這裡的牛羊貓狗一樣,是那片土地上司空見慣的生靈。我們此去,定能親眼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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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白詩悅和袁薇也笑著湊了過來。白詩悅拿出她那部屏幕亮晶晶的手機,指尖輕點幾下,調出早已存好的圖片和視頻。“小倩你看,這就是袋鼠,蹦跳起來可有勁了,你看它們肌肉發達的後腿,還有這個育兒袋,小袋鼠就從這裡探出頭來呢。”畫麵中,一隻沙袋鼠正優雅地跳躍著,身後的小腦袋好奇地張望。董小倩看得目不轉睛,呼吸都屏住了。
袁薇也補充道,一邊滑動著屏幕展示更多圖片:“還有這個,考拉,整天抱著桉樹枝睡覺,可愛得不得了!你看它毛茸茸的樣子,像不像個大號的絨布玩具?”屏幕上,一隻考拉正蜷縮在樹杈間,雙眼緊閉,仿佛世間紛擾與它無關。董小倩忍不住伸出手指,虛虛地觸碰了一下屏幕上的考拉,嘴角漾開溫柔的笑意。
“還有漂亮的珊瑚礁,金色的沙灘,和我們三亞的海感覺都不一樣呢。”袁薇繼續展示著大堡礁水下絢麗的景色和邦迪海灘上人們嬉戲的場景。屏幕上鮮活生動的影像,比任何文字描述都更具說服力,更是勾得董小倩心癢難耐,恨不得能立時穿透這地球儀的阻隔,親身踏上那片神奇的土地,去驗證這一切的真實。她甚至開始在心裡默默規劃,要帶多少張畫紙,好將那些奇異的生靈和景色描繪下來。
啟程那日,天色尚未全亮,東方僅有一線魚肚白艱難地撕裂著沉鬱的夜幕,幾顆疏星還在天際頑強地閃爍著微光。城市尚未完全蘇醒,街道上車輛稀疏,路燈昏黃的光暈在清冷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孤寂。
董小倩卻早已收拾停當。她穿著一件戚菲菲阿姨特意為她挑選的淡雅碎花連衣裙,棉麻的質地柔軟而舒適,外罩一件淺灰色的輕薄針織開衫,以抵禦清晨的微涼和機艙內可能存在的寒氣。她那一頭如瀑的青絲被鬆鬆地挽起,用一支簡單的木質發簪固定,幾縷碎發垂在耳側,既有著現代少女的清新靈動,又隱約殘留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古典韻致。
她緊緊抱著自己的雙肩背包,仿佛那是她在此陌生旅程中最重要的依憑。背包裡裝著她新近學會使用的智能手機、確保手機能持續工作的充電寶、一本厚厚的牛皮紙封麵的筆記本和一支灌滿墨水的鋼筆——她準備隨時記錄下沿途的見聞與心得。
除此之外,還有一小盒戚睿涵給她準備的暈機藥,以及白詩悅塞給她的幾顆獨立包裝的糖果,說是“飛機起飛時含著耳朵會舒服些”。她的眼神晶亮,如同即將跟隨師父遠遊、初次下山曆練的小道童,對未知的旅程充滿了虔誠的探究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在前往機場的車上,她一直望著窗外飛速後退的街景,沉默不語,隻有微微抿起的嘴唇泄露了她內心的波瀾。
經過漫長而略顯枯燥的飛行,當機艙內的廣播提示飛機即將降落,開始穿透厚重雲層時,董小倩幾乎是立刻將臉貼在了冰涼的舷窗玻璃上,嗬出的氣息在玻璃上形成一小團白霧。廣袤無垠的土地在下方緩緩展開,如同巨幅的畫卷在她眼前鋪陳。
色彩鮮明、造型各異的低矮房屋星羅棋布,紅瓦白牆在陽光下格外醒目;蜿蜒的公路在陽光下反射著銀亮的光澤,如絲帶般穿梭在城鎮與荒野之間,偶爾能看到如玩具般大小的車輛在其上移動;更遠處,是蔚藍得耀眼、幾乎要與天空融為一體的海岸線,白色的浪花在岸邊勾勒出細膩的蕾絲花邊,一遍遍地衝刷著金黃色的沙灘。大片大片的綠色植被覆蓋著土地,與她想象中北國冬日那一片蒼茫蕭瑟的灰白景象截然不同,窗外的一切都充滿了鮮活、飽滿、熱烈的生命力,那濃鬱的綠色幾乎要透過玻璃沁入心脾。
“真的……是夏天……”她喃喃自語,窗外的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下來,帶著濃鬱的、幾乎能嗅到的夏日草木氣息,徹底印證了戚睿涵先前的話語。一種跨越了時空與地理界限的奇妙感,如同溫潤的泉水,在她心中油然而生,緩緩流淌。她感到一種認知被徹底刷新的震撼,仿佛腦海中某個固有的框架在這一刻悄然碎裂。
踏入悉尼金斯福德·史密斯國際機場,一股複雜而陌生的氣息撲麵而來,與機艙內循環過濾的空氣截然不同。那是消毒水潔淨卻略帶刺激的味道,混合著空氣中彌漫的濃鬱咖啡香,以及來自不同膚色、種族的旅客身上散發出的、各異的生活氣息與香水味,所有這些味道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獨屬於這座國際化空港的、忙碌而疏離的氛圍。
董小倩好奇地、卻又努力保持著鎮定地打量著周圍來來往往的人群——金發碧眼、步履匆匆的商務人士,膚色黝黑、穿著鮮豔民族服飾的旅客,戴著碩大耳機、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年輕人,還有穿著傳統紗麗、鼻環閃爍異域光芒的婦女……耳邊回蕩的是迥異於漢語韻律、帶著獨特節奏和語調的英語廣播,那聲音柔和卻不容置疑地在寬敞的抵達大廳中回蕩。
這一切都讓她感到無比新奇,但或許是經曆了從明末到現代的“終極穿越”洗禮,她眼神裡雖然充滿了探究,卻不再如初至現代時那般驚慌失措。她隻是下意識地、不著痕跡地靠近了身旁的戚睿涵一些,仿佛那裡是她在這個陌生世界的安全錨點,低聲耳語道,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睿涵,此地人物風貌,言語衣冠,果與大順、大明乃至現代中華,大不相同,真可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觀其神色,亦是忙碌中自有章法,與我等並無二致。”她注意到即使語言不通,人們臉上的笑容、焦急、疲憊或期待,卻是共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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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首站,便是悉尼無可爭議的標誌性建築——悉尼歌劇院。當那組宛如巨大白色貝殼,又似迎風鼓起的飽滿船帆的建築群,毫無預兆地、以一種極具衝擊力的姿態闖入視野時,所有人都靜默了片刻,連最活潑的白詩悅也一時失語。
那獨特的造型,純淨的白色,在湛藍如洗的天空與波光粼粼的碧海映襯下,具有一種超越時代、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它不像古老的宮殿廟宇那樣強調威嚴與秩序,而更像是一件從天外墜落、偶然停泊在港灣的藝術品,充滿了自由的想象與浪漫的詩意。陽光在不同角度的“貝殼”上跳躍,折射出柔和而富有層次的光影,近看時,才發現那白色的屋頂並非光滑一片,而是由無數塊瑞典產的白色陶瓦覆蓋,在陽光下呈現出細微的顆粒質感,如同覆蓋著一層潔白的冰雪。
董小倩微微仰著頭,目光順著那一片片“貝殼”或“帆片”優美而流暢的弧線細細遊走,眼中滿是驚歎與不可思議。“此等營造法式,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她輕聲對戚睿涵說,仿佛怕驚擾了這建築的寧靜,“竟非傳統的木石堆砌,而是……你曾說過的‘水泥’與鋼骨?”她努力回憶著戚睿涵零星教給她的現代建築材料知識,手指在空中虛虛地勾勒著那巨大的弧形,“其構思之精巧奇崛,宛若天工開物,非人力所能及。較之紫禁城之莊嚴厚重、棲霞寺之古樸幽靜,彆是一番靈動飄逸的意境,仿佛下一刻便要禦風而去,直上九霄。”
她說著,從背包裡拿出手機,學著周圍遊客的樣子,認真地調整著角度和構圖,試圖將這不可思議的奇景完美地收錄進那小小的方寸屏幕之中,留待日後細細回味。她還特意請白詩悅幫她拍了一張以歌劇院為背景的全身照,照片裡她微微側身,裙擺被海風輕輕拂動,眼神清亮,身後是那舉世聞名的白色風帆,古典與現代在她身上形成了一種奇妙的融合。
在昆士蘭州,他們終於得以近距離接觸那片澄澈透明的海域與其中棲息的生靈。他們登上一艘底部裝有玻璃觀景窗的遊船,緩緩駛向那片著名的珊瑚礁域。海水清澈見底,能清晰地看到水下色彩斑斕的珊瑚礁叢,如同海底悄然盛放的巨大花園,鹿角珊瑚、腦珊瑚、蘑菇珊瑚形態各異,構築起一個複雜而精妙的水下城堡。形態各異、披著彩虹般鮮豔外衣的熱帶魚群,在其中悠然自得地穿梭,對上方投下的陰影和好奇的目光毫不在意。小醜魚在柔軟的海葵觸手間嬉戲,鸚嘴魚用它堅硬的喙啃食著珊瑚,帶起一縷縷白色的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