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幾隻海豚如同優雅的水下芭蕾舞者，在不遠處相繼躍出水麵，劃出流暢而充滿力與美的銀色弧線，甚至帶著幾分好奇與頑皮，靠近他們乘坐的觀光船，在船首犁開的波浪中競速嬉戲時，董小倩驚喜地捂住了嘴，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錯過了任何一瞬間的精彩。那海豚躍起時帶起的水花，在陽光下閃爍著鑽石般的光芒，它們發出的清脆、婉轉的鳴叫，在她聽來，遠比宮廷雅樂更為動人，宛如來自深海的仙樂。有一隻特彆頑皮的海豚甚至連續做了幾個空翻，引得船上遊客陣陣低呼。
“《莊子·秋水》有雲，‘儵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她沉浸在眼前的景象中，輕聲對身旁挽著她手臂的袁薇說道，目光依舊追隨著那些海中精靈的身影，“昔日讀此句，雖能意會，終覺隔了一層。今日親見此海豚嬉遊於碧波之間，姿態如此靈動浩然，歡欣自在，方知魚之樂，乃至萬物生靈之樂，竟是如此真切動人。它們並非無知無識，其樂融融，躍於滄波，便是明證。”袁薇聞言，讚同地點點頭，挽著她的手臂稍稍收緊，分享著這份純粹的喜悅。“是啊，看著它們，感覺自己的心情也跟著變得輕盈起來了。”袁薇輕聲回應。
深入國家森林公園的體驗，則是另一番充滿野趣與生機的冒險。空氣中彌漫著高大的桉樹林散發出的獨特清冽氣息，帶著一絲涼意和類似薄荷的淡淡藥香，沁人心脾。腳下是鬆軟的、由落葉和腐殖質鋪就的土地，行走其上，幾乎聽不到腳步聲。
陽光努力穿透茂密層疊的枝葉縫隙，在林間空地上灑下無數晃動跳躍的、金幣般斑駁的光點。第一次親眼見到袋鼠時，董小倩還是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嚇了一跳，手不自覺地抓住了身旁戚睿涵的衣袖。那強健有力、肌肉虯結的後腿，那標誌性的、孕育著生命的育兒袋，以及它們時而慵懶臥地、咀嚼草葉，時而因受驚或嬉戲而迅猛跳躍、瞬息遠去的姿態，都讓她感到一種源自生命多樣性的震撼與不可思議。尤其是看到一隻母袋鼠腹部的袋子裡，探出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用烏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打量著這個陌生世界時，她更是看得入了神，心中最柔軟的部分被輕輕觸動了，連呼吸都放輕了許多。
“竟真能負子於袋中而行，奔走跳躍而不墜，”她喃喃低語，語氣中充滿了對自然造物的敬畏，“天地造化之奇，果然無所不有，非我輩坐井觀天者所能揣度。觀其母子相依之態，與人間慈母稚子何異。”在管理員和同伴的鼓勵下，她小心翼翼地按照指導，用準備好的特製食物喂食那些相對溫馴的沙袋鼠。當那粗糙而溫暖的舌頭輕輕舔舐過她的掌心，當手指觸碰到那乾燥而堅韌的皮毛時，一種奇妙的連接感湧上心頭，她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如同孩童般純粹而滿足的笑容，那笑容乾淨而明亮，驅散了她眉宇間最後一絲屬於舊時代的陰霾。戚睿涵在一旁用相機捕捉下了這個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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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被稱為“考拉”的樹袋熊，更是讓她心生無限的憐愛。這些毛茸茸、圓滾滾的小家夥，仿佛天生與世無爭，用儘全身的力氣緊緊抱著粗糙的桉樹枝乾，大部分時間都處於一種昏昏欲睡的靜止狀態，仿佛陷入了某種甜美的永恒夢境。偶爾，它們會抬起那雙帶著黑色眼罩般斑紋的、惺忪的睡眼，茫然地瞥一眼下方吵鬨的人類，隨即又懶洋洋地闔上，繼續它們的修行，顯得憨態可掬，令人忍俊不禁。董小倩仰著頭，脖子都酸了，卻依舊看得津津有味。
“此物倒似古籍中所載的‘瞑猿’，”董小倩仔細觀察後，評價道，語氣中滿是溫柔，“嗜睡如命，居於高木，餐風飲露，與人無爭，隻安享這一方林木的寧靜，倒也是一種難得的福分。觀其形貌，渾樸天真，不似有心機者，令人見之忘俗。”她甚至學著旁邊一個澳洲小孩的樣子，對著樹上的考拉輕輕揮了揮手，雖然明知那小家夥大概率不會理會。
至於在林中偶然一現、身形矯健精瘦、眼神中帶著原始野性與警惕的澳洲野狗dingo），則讓她瞬間聯想起了古畫圖譜和誌怪小說中描繪的狼的形象，隻是眼前的生物更為精乾，毛色土黃，仿佛與這片古老的土地融為一體，帶著一種未經馴化的、自由不羈的氣息。那野狗隻是遠遠地瞥了他們一眼，便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灌木叢中，留下一個神秘的背影。
旅程中最讓董小倩感到充實、有趣，且頗具實踐意義的，莫過於參觀一座位於廣袤平原之上的傳統牧場。目光所及，是無邊無際的、在微風中泛起層層綠浪的草場，成群的綿羊如同天空墜落的、移動的雲朵，散落其間，時而發出“咩咩”的叫聲，更添田園牧歌的意境。遠處是起伏的、被陽光鍍上一層金邊的丘陵，幾棵孤零零的桉樹如同哨兵般矗立在地平線上。空氣中混合著青草、泥土和牲畜特有的氣息，簡單而純粹。
在牧場主人熱情的安排下，他們有幸體驗了喂食和觀看剪羊毛的全過程。董小倩起初有些畏懼那此起彼伏的羊叫聲，以及剪毛師手中那發出“嗡嗡”聲響、看似有些鋒利的電動推子。她站在羊圈外，猶豫著不敢上前，看著白詩悅和袁薇已經大膽地伸手去撫摸那些看起來溫順的綿羊。但在戚睿涵鼓勵的目光，以及白詩悅、袁薇和刁如苑你一言我一語的打氣和親身示範下，她終於鼓起勇氣，學著他們的樣子，拿起一小把乾草，試探性地伸向那些看起來最為溫順的綿羊。
看著羊群嗅到食物的氣息，爭先恐後地湊過來，用濕潤而柔軟的嘴唇啃食她手中的草料，那溫熱甚至有些癢的鼻息噴在她的手背上，她先是本能地縮了縮手，隨即被這奇妙的觸感逗樂，清脆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如同風鈴，飄蕩在牧場的空氣中。“它們……它們吃得真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旁邊的戚睿涵說，眼神裡卻滿是新奇。
到了剪羊毛環節，專業的剪毛師動作嫻熟得令人眼花繚亂，他輕鬆地將一隻肥碩的、毛茸茸的綿羊固定在自己雙腿之間，手中的電動推子如同擁有生命一般，沿著綿羊的皮膚流暢地遊走，“嗡嗡”聲中，厚實、卷曲而略帶油脂的羊毛便如一張完整的地毯般被剝離下來，露出裡麵相對“苗條”、皮膚粉嫩的身軀。
整個過程快速而高效，那隻綿羊在獲得“解放”後，似乎也輕鬆了不少，抖了抖身子，快步跑開，融入同伴之中。董小倩看得目瞪口呆，對這項融合了力量、技巧與經驗的勞動充滿了敬佩。“如此利落，仿佛庖丁解牛，遊刃有餘。”她低聲讚歎。
在大家的慫恿下，她也嘗試著拿起一把小梳子，幫著梳理剛剛剪下、還帶著綿羊體溫和獨特膻味的羊毛。那羊毛潔白如雪，柔軟而富有彈性，觸感獨特，握在手中仿佛一團溫暖的雲。她學著牧場工人的樣子，小心地將梳理順滑的羊毛卷起來，動作從生澀漸漸變得熟練。
“昔日隻知絲、麻、棉、葛可為衣，今日親手觸碰，方知此羊毛，經紡線織造，亦是禦寒之上品。”她一邊小心翼翼地梳理著羊毛，一邊感慨著古今中外勞動人民共通的智慧，“無論身處何地，何時，人們總能仰觀天文，俯察地理，從自然萬物中獲取生存的資源，並以其巧思與勤勉，賦予其新的形態與價值，織就生活的溫暖。此理放之四海而皆準。”她想起明末江南的織造作坊，與眼前這澳洲牧場，雖遠隔重洋，風物迥異，但那依靠雙手創造生活的本質，卻是如此相似。
戚睿涵在一旁幫她扶著那團蓬鬆的羊毛，防止它散開，看著她專注的側臉和微微汗濕的額角，眼中帶著笑意；白詩悅和袁薇則早已舉起手機，從不同角度忙著拍照記錄下這難得的、充滿生活氣息的場景；刁如苑站在稍遠的地方，看著他們四人協作無間、笑語盈盈的畫麵，臉上露出了欣慰而柔和的笑容，仿佛這一切的籌劃與付出都得到了最好的回報。牧場主人，一位麵色紅潤、身材健碩的澳洲老漢，也對著他們豎起大拇指，用帶著濃重口音的英語誇讚董小倩學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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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天的澳大利亞之旅，如同一幅色彩濃烈、層次豐富、筆觸細膩的宏偉長卷，在董小倩的眼前徐徐展開，讓她目不暇接，而後又在她滿滿的收獲與淡淡的悵惘中緩緩收攏。他們曾在黃金海岸那綿長平坦、沙質細膩的金色沙灘上追逐潔白的浪花，感受冰涼的海水漫過腳踝，在熾熱的陽光下品嘗口感濃鬱、奶香四溢的冰淇淋，那甜膩的滋味仿佛能融化所有的疲憊；他們曾在水族館那透明的海底隧道中漫步，看巨大的鯊魚、姿態優雅的鰩魚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海洋生物從頭頂優雅地滑過，投下變幻莫測的陰影，仿佛置身於一個夢幻般的藍色王國，董小倩甚至嘗試著將手貼在冰冷的玻璃上，與一隻好奇的鰩魚“對視”了片刻；他們也在寧靜的、被夕陽染成瑰麗橘紅色的黃昏時分，於下榻的、帶著田園風格的民宿陽台上，分享著沿途購買的、形狀奇特、味道甜美的特色水果，看夕陽如同一位技藝精湛的畫師，將無垠的天邊塗抹成一片絢爛奪目的錦緞，任由晚風帶著草木的清香，輕柔地拂過麵頰，那時，董小倩會拿出她的筆記本，就著最後的天光，匆匆記下一天的感悟，或畫下幾筆速寫。
回國的航班上，董小倩依舊選擇了靠窗的位置。她望著下方那片逐漸遠去、縮小，最終被層層疊疊、如同般的雲海徹底覆蓋的澳洲大陸輪廓，久久沉默不語。機艙內的燈光已被調暗，營造出適合休息的氛圍，大部分旅客都已陷入沉睡，發出均勻的呼吸聲，隻有飛機引擎持續而平穩的轟鳴，如同背景音般低響，載著這一艙的寂靜與思緒，穿行在萬米高空的夜色裡。下方是無邊的雲海，在月光下泛著銀白色的光澤，仿佛一片凝固的波濤。
她終於收回目光，轉向身旁正閉目養神，卻似乎能敏銳感知到她注視的戚睿涵。她的聲音輕緩，如同耳語，帶著一絲滿足後的淡淡歎息，以及一種豁然開朗的明澈：“睿涵，此番遊曆，真可謂大開眼界，勝讀十年奇書。不惟見識了南半球風物之奇，季節之反，更覺天地之廣闊無垠，物種之繁盛多樣，遠非往昔坐井觀天、固守一隅之見所能想象其萬一。
從前隻道秦淮煙月、金陵王氣便是人間極致，後來見識了現代都市的流光溢彩，已覺不可思議，如今方知，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四海之外，彆有洞天，各有其妙，各有其韻，難以用單一的標尺去衡量。”她頓了頓，目光掠過機艙內沉睡的旅客，繼續低語，“觀此間人物，雖言語衣冠與我迥異，然喜怒哀樂，奔波勞碌，追求安寧愉悅之心，大抵相同。可見人性相通，文明各異其趣罷了。”
戚睿涵緩緩睜開眼，對上她清澈見底、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顯深邃通透的目光，知道這次跨越赤道的旅行帶給她的，遠不止是感官上的新奇刺激與幾張留作紀念的照片，更是一次深刻的地理認知啟蒙與世界觀的根本性重塑。他微微一笑，眼底帶著讚同與鼓勵，低聲道：“是啊，古人雲，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誠不我欺。見識過不同的天地，感受過迥異的文化，人的眼界自然會開闊，心胸也會隨之變得更為寬廣，不再輕易為一時一地的得失所困。”他頓了頓，想起她初穿泳衣時的窘迫，不由得玩心稍起，壓低聲音玩笑道，“怎麼樣，小倩，現在還覺得穿著泳衣在人前走動，是件難以啟齒、有違閨訓的事情嗎？我看你在黃金海岸的沙灘上，和海豚一起遊泳的時候，可是自在得很，笑容比陽光還燦爛呢，連那些澳洲小夥都忍不住多看了你幾眼。”
董小倩聞言，臉上立刻飛起一抹熟悉的紅暈，如同晚霞染上白玉。她嗔怪地睨了戚睿涵一眼，眼神中帶著一絲羞惱，卻沒有如往常那般立刻低下頭去，掩飾自己的窘態。
她隻是微微揚起下巴，努力做出坦然的樣子，帶著幾分剛剛從這次旅程中獲得的、屬於這個時代的自信與從容，輕聲回應道：“入鄉隨俗，隨遇而安。既已知曉此乃此世尋常衣物，隻為暢遊碧波、親近自然之計，心中桎梏既去，自然……自然便習慣了。”隻是那話語末尾微微的停頓，以及白皙耳根處那抹遲遲未肯褪儘的緋紅，還是悄悄地泄露了她內心殘存的一絲屬於另一個時代的、根深蒂固的羞赧與矜持。她下意識地拉了拉蓋在身上的薄毯，仿佛那能提供一些安全感。
飛機平穩地飛行在萬米高空，穿越時區，也仿佛穿越著不同的文明與曆史階段，載著滿艙的寧靜、收獲與悄然改變的情愫，向著北半球的家鄉，向著那片他們出發的、熟悉而又因他們這段獨特經曆而悄然在內心深處發生著改變的世界，堅定地歸去。
董小倩緩緩閉上雙眼，不再試圖去回憶明朝故都的那些精致卻已模糊的亭台樓閣、曲徑回廊。此刻充盈在她腦海中的，是悉尼歌劇院那在碧海藍天下熠熠生輝的白色帆影，是黃金海岸那無儘的金色沙丘與奔騰不息的蔚藍海浪，是昆士蘭清澈海水中那些如同精靈般躍動的海豚身影，是桉樹林間抱著樹枝酣睡、毛茸茸的考拉團子，是國家公園裡那些用強健後腿跳躍奔走的袋鼠群，是廣袤牧場上那如雲朵般移動的溫順羊群以及親手梳理羊毛時那溫暖蓬鬆的觸感，是牧場主人那憨厚樸實的笑容和豎起的大拇指，是黃昏時分民宿陽台上那帶著果香的微風，以及空氣中彌漫的桉樹清香、牧場青草氣息和海風鹹味混合在一起的、獨屬於這片南方大陸的味道……
當然，還有身邊這些陪伴她跨越了時空的不可思議界限、一路同行、共同見證了彼此成長與歡笑的最重要的夥伴們。一抹恬淡而滿足的、如同月下清荷般靜靜綻放的笑意，悄然浮現在她的嘴角，久久不曾散去。她的手指，在毯子下，輕輕觸碰著背包裡那本厚厚的、記錄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那裡麵，不僅有著文字與圖畫，更承載著一段重塑認知、開闊眼界的珍貴記憶，以及一份對這片廣袤世界更深沉的敬畏與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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