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年臘月的北京城,已然籠罩在一片凜冽的寒意之中。灰蒙蒙的天空下,北風如同無形的巨掌,呼嘯著掠過紫禁城層層疊疊的琉璃瓦,發出沉悶而持續的嗚咽聲。那風帶著塞外獨有的乾燥與鋒利,卷起地上細碎的、尚未融化的雪沫,像一把把冰冷的鹽,灑在匆匆行走的官員和百姓的衣襟、帽簷上,瞬間便化開一絲浸骨的涼意。
街道兩旁的屋簷下,懸掛著長短不一的冰淩,在稀薄日光下反射著微弱的光芒。然而,這份屬於北國嚴冬的酷烈寒意,卻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如同暗流般湧動的熱烈氣氛所衝淡——遠航泰西與新大陸的龐大艦隊,在離京近一年後,終於即將歸來的消息,早已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成為了茶樓酒肆、坊間鄰裡最炙手可熱的話題。人們交談時口中嗬出的白氣,似乎都帶著一種期盼的暖意。
通州碼頭,早已是人頭攢動,比往年任何一次漕糧抵京都要熱鬨數倍。凜冽的河風未能阻擋人們的熱情,文武百官身著深色或緋色的朝服,按照品級高低肅然林立,如同兩排彩色的籬笆,從碼頭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官道。他們努力維持著朝廷重臣的威儀,但不時翹首望向運河下遊的眼神,泄露了內心的不平靜。更多的則是京城百姓,商賈、士子、尋常人家,甚至還有好奇的孩童,被大人扛在肩頭,密密麻麻地擠在官兵維持的警戒線外,喧嘩聲、議論聲彙成一片嗡嗡的聲浪,在寒冷的空氣中彌漫。
人群中,光祿大夫戚睿涵以及他的五位同伴——白詩悅、袁薇、董小倩、刁如苑、劉菲含,同樣在翹首以盼。他們並未站在官員隊列的最前方,而是選擇了一處稍高、視野更開闊的土坡上。
戚睿涵身披一件厚實的藏青色鬥篷,目光沉靜地望向水天相接之處,那裡,運河像一條灰白色的緞帶,蜿蜒消失在遠方的霧靄中。他的心情比旁人更為複雜。近一年的海上漂泊,驚濤駭浪、異域風情、生死搏殺……種種經曆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回旋。既有曆儘艱險終於歸家的踏實與欣慰,也有因海盜阻撓、巨鯊耽擱而未能抵達泰西、探索新大陸的深深遺憾,更多的,則是對這段波瀾壯闊航程的回味與對未來的思考。
站在他身旁的白詩悅,輕輕挽著他的手臂,她穿著月白色的錦緞棉裙,領口圍著狐裘,臉頰被寒風吹得微紅,眼神卻亮晶晶的,既有對情人平安歸來的喜悅,也帶著一絲未曾親曆遠航的惋惜。袁薇則是一身利落的騎射服打扮,外麵罩著鬥篷,她雙手抱胸,身形挺拔,目光銳利如昔,仿佛仍在審視著這片即將迎接功臣歸來的土地。董小倩裹在一件素雅的藕荷色鬥篷裡,嬌小的身形更顯玲瓏,她安靜地站在袁薇身側,那雙曾見證過明末動蕩、現代繁華與古代航海的眼睛,此刻充滿了對同伴的牽掛和對那支艦隊的期待。刁如苑和劉菲含並肩而立,前者是成功的文創商人,此刻正以商人的敏銳觀察著碼頭的人流與氣氛,後者作為曾經的大學班長,則更關注官員隊伍的秩序與即將到來的禮儀流程。
“看,來了!”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人群瞬間騷動起來。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運河下遊。隻見在水天相接的模糊界線處,幾個黑點緩緩出現,繼而逐漸清晰,變大。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高大的桅杆,如同巨人伸向天空的手臂,隨後是巨大的船身,白色的船帆在風中鼓脹,如同移動的城郭,帶著一種沉穩而磅礴的氣勢,緩緩向著港口靠近。艦隊的輪廓在冬日黯淡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朦朧,但那熟悉的“戚”字帥旗和順朝的龍旗,卻如同跳躍的火焰,點燃了碼頭上所有人的情緒。
旗艦“伏波號”一馬當先,破開略顯渾濁的河水,犁出白色的浪痕。船頭,主帥朱成功那魁梧的身影逐漸清晰,他身披甲胄,外罩戰袍,雖然距離尚遠,看不清麵容,但那如山嶽般屹立的姿態,已然透出一股百戰歸來的煞氣。在朱成功身側,是參謀戚睿涵登船時的副手,以及幾位在航行中表現出色的將領。儘管舟車勞頓,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被海風烈日刻下的風霜之色,但眼神中卻閃爍著經曆過大風大浪後的沉靜與堅毅。他們默默地注視著越來越近的京城,注視著碼頭上歡呼的人群,複雜的情緒在胸中激蕩。
船隻緩緩靠岸,拋錨,搭板放下。隆重的迎接儀式開始。禮樂奏響,旌旗招展。朱成功率先大步走下船,與迎上前來的朝廷重臣見禮。隨後,船員們開始有序地下船,他們中許多人衣衫襤褸,麵帶疲憊,甚至有些帶著傷,但眼神中都有著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功成歸來的自豪。碼頭上,歡呼聲、哭泣聲、尋找親人的呼喚聲此起彼伏,交織成一曲悲歡離合的交響。
戚睿涵幾人沒有立刻上前,他們看著這喧鬨而感人的一幕,心中也充滿了感慨。袁薇輕輕歎了口氣:“總算都平安回來了。”董小倩則低聲道:“不知有多少人,永遠留在了那片陌生的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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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日後,紫禁城,金鑾殿。
殿內的氣氛莊嚴肅穆,鎏金蟠龍柱下,巨大的銅製仙鶴香爐吐出嫋嫋青煙,散發出清冷的檀香氣息,與殿外凜冽的空氣形成對比。李自成端坐於高高的龍椅之上,頭戴翼善冠,身著繡有金龍的赭黃色袞服,雖麵色平靜,看不出太多波瀾,但那微微前傾的身體和專注的眼神,透露著他內心對這次遠航歸來的深切關切。文武百官分列兩側,文官飛禽補子,武官走獸補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殿中風塵仆仆卻努力保持著儀態的朱成功、戚睿涵等人身上。白詩悅、袁薇等五位女眷因有正式封誥或在航行中有功,亦特許在殿側旁聽,她們身著郡主或命婦禮服,神情肅穆。
朱成功大步上前,在禦階下站定,躬身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聲音洪亮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鬱:“臣,朱成功,奉旨西航,今率艦隊歸來,特向陛下複命!”
“愛卿平身。”李自成抬手虛扶,語氣平和,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沉穩,“此行萬裡波濤,凶險莫測,愛卿與諸位將士辛苦了。且將航途經曆,細細道來。”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朱成功再次躬身,開始沉聲稟報。他的敘述從泉州港啟航開始,揚帆出海,渡過風浪莫測的滿剌加海峽,進入浩瀚無垠的印度洋。他描述了沿途所見的光怪陸離的風土人情——膚色黝黑、裹著頭巾的阿拉伯商人,皮膚棕褐、身著紗麗的印度土邦貴族,島嶼上近乎赤身、以采集和漁獵為生的土著居民;講述了與古裡、柯枝、錫蘭等國初步建立的貿易聯係,帶回了那些地方的象牙、香料、寶石和奇異的動植物。他的描述讓殿中不少從未出過遠門的官員聽得入了神,仿佛也隨著他的話語,神遊了那片廣袤而神秘的海域。
然而,當話題轉到那片被稱為“七姊妹島”的神秘海域以及橫行星伽的海盜拉傑時,朱成功的語氣不可避免地變得沉重起來,語速也放緩了許多。
“陛下,臣等此行,本欲直航泰西,探尋新陸,揚我大順國威於極西之地。奈何天不遂人願,行至印度洋深處,便遭遇巨型鯊鮫襲擾,其體型碩大,凶悍異常,撞損我戰船數艘,雖經將士用命,僥幸將其製服,然行程已因此耽擱半月有餘。”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殿中凝神傾聽的百官,繼續道,“其後,更遭遇以拉傑為首之海盜集團,此獠狡詐凶殘,熟悉海情,其眾盤踞島嶼,船快人悍,屢次三番襲擊、構陷我艦隊……”
朱成功詳細敘述了如何在尼科巴群島補充淡水時,偶遇數十年前因海難流落至此的“南福公”遺民後代,從他們口中得知了拉傑的真實身份——其父乃是昔日試圖稱霸印度洋的巨寇沙瑪·辛格,以及拉傑子承父業、意圖恢複其父“榮光”的陰謀;講述了艦隊如何在溜山國停靠時,被拉傑巧妙離間,散布謠言致使順軍水手吳冰等人被溜山國國王巴沙德誤認為是殺害王子卡納伊魯的凶手,最終冤死祭海,導致雙方關係一度緊張;又如何在七姊妹島,因輕信被拉傑收買的酋長瓦羅娜,險些中計被引入埋伏圈,幸虧戚睿涵等人機警,識破陰謀,才免於全軍覆沒。他特彆提到了在七姊妹島的最後決戰,戚睿涵、白詩悅等人如何被困於海盜設置的堅固石室,情況危急,最終卻巧借馴養的鸚鵡傳遞信息,與外部裡應外合,才突破重圍,與主力彙合。
殿內一片安靜,隻有朱成功沉穩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回蕩,以及殿外偶爾傳來的風拂過屋簷的微弱聲響。百官們聽著這如同傳奇話本般跌宕起伏的經曆,時而因異域風情而麵露驚奇,時而因水手冤死而顯露出憤慨之色,時而因艦隊陷入絕境而緊張屏息。當聽到戚睿涵等人被困密室,巧借鸚鵡傳信這神來之筆時,不少人也忍不住微微頷首,眼中流露出欽佩之色。
“……臣等雖於七姊妹島外浴血搏殺,終將海盜主力殲滅,焚毀、俘獲其艦船二十餘艘,並生擒匪首拉傑,然我艦隊亦受損不輕,多艘戰船需要大修,‘定遠號’更是重傷沉沒,數十名忠誠將士血染碧波,長眠於異域深海。”朱成功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痛惜與遺憾,“行程已被大大延誤,補給亦消耗頗巨。考慮到艦隊狀況、將士疲憊,兼之通往泰西之路途尚遠,海域情況不明,臣權衡再三,不得不忍痛放棄原定計劃,在拜訪古裡、柯枝、錫蘭等國,穩固初步貿易往來,並展示我大順軍威之後,即行返航。”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深深低下頭,聲音愈發低沉:“臣……有負陛下重托,未能抵達泰西,亦未能登陸新大陸,開疆拓土,請陛下治臣無能之罪。”
說完,他保持著躬身的姿勢,等待皇帝的裁決。身後的戚睿涵以及一同覲見的白詩悅、袁薇等人也一同躬身,氣氛一時有些凝滯。戚睿涵能感受到身後幾位女伴略顯緊張的呼吸聲,他自己心中也並非全無忐忑,雖然自認已儘力,但畢竟未竟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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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朱成功那飽經風霜的臉龐,掃過戚睿涵沉穩的神情,以及他們身後雖經精心梳洗仍難掩長期海上生活帶來的疲憊與憔悴的眾人。他看到了他們眼中未能完成使命的遺憾,也看到了他們經曆生死考驗後的堅毅。
“朱愛卿何罪之有?”李自成緩緩開口,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打破了殿中的沉默,“朕雖深居九重,亦知滄海之險,遠非陸路可比。風濤巨鮫,乃天地之威;狡黠海盜,為人事之艱。爾等誅巨鮫、鬥海盜,破陰謀、擒元凶,揚我國威於異域,展現我大順將士之勇武智謀,更為往來商船掃清巨患,此乃實實在在的大功一件,四海諸國,皆已見證。”他略微提高了聲調,“未能抵達泰西,非戰之罪,實乃天時、地理、人事錯綜複雜所致,非爾等不儘心竭力。愛卿臨機決斷,以將士性命與艦隊存續為重,保全國家之筋骨,更是功大於過。朕若因此治罪,豈非寒了天下忠臣勇士之心?”
皇帝的話語如同春風化雨,瞬間驅散了朱成功等人心頭的陰霾與凝重。朱成功猛地抬頭,虎目之中竟有些濕潤,他激動地再次行禮,聲音帶著一絲哽咽:“陛下聖明,體恤臣等,臣……臣感激不儘,定當竭誠以報!”
“那海盜首領拉傑,現在何處?”李自成問道,語氣轉冷。
“回陛下,已由精銳押解至京,現羈押在天牢,聽候陛下發落。”朱成功恭敬回答。
“帶上來,朕要親眼看看這個攪動印度洋風雲的巨寇。”李自成命令道。
片刻後,殿外傳來沉重的鐐銬拖地之聲。一身灰黑色囚服,手腳都戴著厚重鐵鐐的拉傑,被兩名魁梧的禦前侍衛一左一右押解上殿。他雖衣衫狼狽,長發散亂地披在肩上,臉上甚至帶著些許搏鬥留下的青紫痕跡,但那股子凶悍桀驁之氣卻並未完全消散。他站定後,竟不顧侍衛的按壓,努力挺直脊梁,昂著頭,深陷的眼窩中,那雙眼睛如同困獸般掃視著金殿上的眾人,嘴角甚至扯出一絲混合著痛苦與譏誚的弧度。
“跪下!”侍衛再次厲聲嗬斥,用力壓他的肩膀。
拉傑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終究被強橫的力量按得單膝觸地,鐵鐐發出刺耳的碰撞聲。但他依舊倔強地昂著頭,目光直直地投向龍椅上的李自成,毫無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