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一年初春的北京城,嚴冬的餘威尚未散儘,拂曉的風仍帶著刺骨的寒意,刮過紫禁城朱紅的高牆與金黃的琉璃瓦。護城河麵的薄冰映著微熹的晨光,泛著清冷的光澤。城內,坊間的炊煙剛剛升起,與尚未退去的曉霧交織,給這座帝國都城增添了幾分朦朧。大順航隊初次下西洋的輝煌成果,仍是茶樓酒肆間最熱門的談資,朝廷上下也依舊沉浸在萬國來朝、海波暫平的喜悅餘韻之中。然而,這日清晨,一陣異乎尋常的、急促而沉悶的鼓聲,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驟然打破了這份來之不易的寧靜。
“咚……咚……咚……”
鼓聲源自皇城端門之外那麵巨大的登聞鼓。它並非激昂的戰鼓,也非慶典的禮樂,而是帶著一種沉鬱的、執拗的節奏,一聲聲,穿透尚帶寒意的空氣,清晰地傳入深宮,擊碎了朝會的莊嚴秩序,也敲打在每一個聽聞者的心坎上。
自永昌皇帝李自成定鼎天下,革除前明弊政,設立這麵登聞鼓,明詔鼓勵百姓遇冤屈而地方不得申者,可直叩天聽以來,這麵鼓鮮少被敲響。非是天下無冤,而是越級上告,風險極大,若非真有潑天之冤、徹骨之痛,尋常百姓絕無此膽量與決心。一旦鼓響,便意味著地方司法體係已然失序,民怨已積重難返,不得不由皇帝親自過問。
建極殿內,早朝剛啟,文武百官手持玉笏,分列丹墀兩側,鎏金蟠龍柱下,香煙嫋嫋。龍椅上,李自成身著赭黃龍袍,麵容較之十一年前剛攻入北京時已顯富態,但眉宇間的英氣與久居人上的威儀卻愈發深重。他正聽著戶部關於漕糧轉運的奏報,那沉悶的鼓聲便不期而至,打斷了大殿內原有的節奏。李自成眉頭不易察覺地微微一蹙,抬起手,示意戶部官員暫停。殿內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那不屈不撓的鼓聲,如同冤魂的叩問,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
“何人殿外擊鼓?”李自成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天然的壓迫感,清晰地傳遍大殿的每個角落。
侍立在側的司禮監太監何繼恩立刻躬身,快步走出殿外查探。百官之中,一陣細微的騷動如同水波般漾開。有人交換著探究的眼神,有人低頭斂目,似在沉思,也有人麵露憂色,擔心這鼓聲會引來怎樣的風波。站在文官隊列靠前位置的戚睿涵,也不由得心神一凜。
他穿越至此已有多年,憑借超越時代的見識和幾次關鍵性的獻策,已深得李自成信任,雖無傳統科舉出身,卻也被破格提拔,得以參與中樞機要。他深知這登聞鼓響意味著什麼——這背後,往往牽連著地方吏治的痼疾、豪強勢力的跋扈,以及底層百姓的血淚。
不多時,那名司禮監太監小跑著回到殿內,拂塵一擺,跪倒在地,聲音尖細而清晰:“啟稟陛下,擊鼓者自稱乃天津衛百姓,教書先生方傑民,言有血海深冤,要上告天聽。”
“宣。”李自成言簡意賅,臉上看不出喜怒。
在百官或好奇、或凝重、或事不關己、或隱含擔憂的複雜目光注視下,一名男子被兩名殿前侍衛引領入殿。他年約四旬,身形瘦削,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甚至邊緣有些磨損的青色儒衫,在這滿殿朱紫之中顯得格格不入。他麵容清臒,膚色是久經風霜的黝黑,雙頰凹陷,嘴唇因緊張和寒冷而略顯青白。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挺得筆直的脊梁,和那雙深陷的眼眸——那裡麵混合著難以言喻的悲慟、長途跋涉的疲憊,以及一種近乎執拗的、不惜焚身以火的堅定光芒。他行至禦前,依照禮製,撩起那件破舊儒衫的前擺,雙膝跪倒在冰涼的金磚地上,以額觸地,聲音因長途跋涉和內心激蕩而沙啞不堪,卻依舊努力保持著字句的清晰:
“草民天津衛方傑民,叩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殿內落針可聞,隻有方傑民略顯急促的呼吸聲輕微可聞。
李自成目光落在下方那卑微卻倔強的身影上,放緩了語氣,帶著一種帝王罕見的平和:“方傑民,起身回話。你有何冤情,儘管道來。朕與諸位卿家在此,自會為你做主。”
方傑民再次叩首,才艱難地直起上身,卻依舊跪著。他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明顯的顫抖,仿佛要將積壓在胸中數月之久的憤懣、痛苦與絕望儘數吐出。他抬起頭,目光越過前方官員的袍服下擺,勇敢地迎向禦座之上那至高無上的存在,朗聲道:
“草民狀告天津西市大地主牛成飛之子牛風,殺人未償命,欺瞞朝廷,逍遙法外。草民幼子方貴誠,年方九歲,於半年前慘死於牛風縱馬之下。凶手本已由官府明正典刑,判斬監候。然,其在行刑之前,詭稱病亡於獄中。實乃其家人倚仗財勢,買通獄卒上下,行那偷梁換柱之計,以一垂死囚犯冒名頂替,真凶牛風,早已潛逃無蹤。懇請陛下聖鑒,為草民做主,為我那冤死的孩兒伸張正義,以正國法!”
他的聲音起初還有些滯澀,但說到幼子慘死、凶手逍遙時,悲憤之情溢於言表,聲音也隨之高昂起來,字字血淚,敲擊在寂靜的大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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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殿內頓時泛起一陣壓抑不住的低聲議論。牛風一案,在天津並非秘密,半年前也曾鬨得沸沸揚揚,一個九歲孩童被縱馬踏死,凶徒是當地豪強之子,最終判了斬刑,算是給了交代。後來凶犯獄中病故,雖有些許議論,但官府文書齊全,也就漸漸被人遺忘。誰能想到,時隔數月,死者之父竟不惜敲響登聞鼓,直指其中另有滔天隱情,甚至牽扯到偷梁換柱、欺君罔上之罪。這無疑是在看似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塊巨石,激起的漣漪恐怕將遠超想象。
李自成臉色沉了下來。他對牛風案有些模糊印象,刑部曾按例上報,案犯牛風因縱馬傷人致死,判斬監候,秋後處決,後於秋決前在獄中染病身亡,仵作驗明正身,記錄在案,此事便算了結。若方傑民今日所言屬實,那便不僅是簡單的頂凶案,而是有人視國法為兒戲,玩弄司法於股掌,更是對他這個皇帝和整個大順朝廷的莫大嘲弄!他銳利的目光掃過百官,最終落在一人身上。
“方傑民,”李自成的聲音恢複了帝王的威嚴,帶著審視的意味,“你可知我朝律法,誣告者反坐其罪?牛風病亡,刑部有存檔,仵作有驗屍格目,程序完備。你如今翻案,指稱其未死且是頂替,可有真憑實據?若無實證,單憑臆測,便是擾亂朝綱,罪責非輕。”
方傑民聞言,再次重重叩首,抬起頭時,眼眶已是一片通紅,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卻毫無退縮之意:“陛下明鑒,草民深知國法森嚴,更知登聞鼓非等閒可敲。若無確鑿線索,草民縱有萬死之膽,亦不敢以戴罪之身,妄驚聖駕,自陷囹圄!”他略停頓,強忍著眼中的淚水,繼續陳述,語速加快,仿佛怕一旦停下就無法再說下去。
“草民幼子貴誠,年方九歲,平日最是乖巧懂事……那日,他正在街巷與鄰家孩童玩耍,那牛風……那惡徒牛風,縱馬疾馳過市,並非無意衝撞。他是……他是見街上孩童嬉戲,竟故意策馬,直衝向吾兒所在。那馬蹄……那馬蹄……”方傑民說到這裡,聲音哽咽,身體劇烈顫抖,眼前仿佛又浮現出愛子慘死的景象,他閉上眼,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用儘全身力氣說道,“馬蹄正中吾兒胸膛……吾兒他……他當場……當場便氣絕身亡了啊!”他終於忍不住,兩行熱淚滾落,滴在身前的金磚上,留下深色的印記。他伏地片刻,肩膀聳動,無聲地宣泄著巨大的悲痛。
百官之中,不少人也麵露惻然之色。喪子之痛,人間至惻,何況是目睹愛子如此慘死。
方傑民再次抬起頭,用袖子狠狠抹去眼淚,眼神重新變得決絕:“草民遭此大難,痛徹心扉,立誓必要凶手伏法,以告慰吾兒在天之靈。然那牛家,在天津衛財大勢大,手眼通天。初時縣衙受理此案,竟欲以‘馬匹受驚,意外傷人’草草結案。是草民不服,散儘家中微薄積蓄,甚至變賣了祖傳的幾畝薄田,拚死上訴府衙,曆經周折,受儘白眼與恐嚇,幾乎家破人亡,才終於……終於使案情得以查明,那牛風被判斬刑,收監候斬。”他回憶起那段艱難歲月,語氣中充滿了不堪回首的苦澀。
“四個月前,秋決期至,”方傑民繼續道,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希望的幻滅感,“草民早早守在監牢之外,隻盼能親眼見那惡徒伏法,讓我兒能瞑目九泉。誰知……誰知等來的,卻是獄吏出來宣告,說牛風在獄中染了急症,已然病亡的消息。草民當時如遭雷擊,悲憤難平,也曾質疑,但官府的文書、仵作的驗屍格目俱在,言之鑿鑿。草民一介布衣,又能如何?隻得……隻得認命,以為天道如此,我兒冤屈難雪……”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充滿了無力感。
“那麼,”李自成適時追問,語氣凝重,“你又是如何得知,那牛風竟未死去?”
“是三日前,”方傑民眼中驟然燃起一絲混合著希望與痛苦的火光,語速再次加快,“那日草民在天津城中,心中鬱結難舒,在街頭徘徊。忽逢天降大雨,便至同鄉錢婆開設的一家小茶館避雨。錢婆見草民神情鬱鬱,衣衫單薄,心生憐憫,出言寬慰於我。閒談間,說起牛家近來行事愈發張揚,全無喪子之家的悲戚之象。她……她一時口快,言道……言道那牛風其實並未死去!”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借這口氣說出那石破天驚的秘密:“錢婆言道,乃是牛家花費了重金,買通了監牢內上上下下的獄卒官吏,尋了一個與牛風麵貌相似、已患重病瀕死的囚犯,李代桃僵,暗中替換。那真牛風,早已被牛家派人暗中接出,遠走他鄉匿藏起來了。錢婆還說,此事做得極為隱秘,她也是偶然間,從其一個在監牢當差的遠房親戚某次醉酒失言中,得知了零星半點內情……”
方傑民說完這最關鍵的信息,仿佛用儘了所有力氣,整個人都萎頓了幾分,他再次將頭重重地磕在金磚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伏地不起,唯有顫抖的雙肩顯露出他內心的激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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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民聽聞此事,如遭五雷轟頂,神魂俱喪。若此事為真,我兒貴誠豈非白白慘死?殺人凶徒豈非依舊逍遙法外,甚至可能正在某處繼續作惡?朝廷法度,天子威嚴,豈容如此踐踏。草民思前想後,徹夜難眠,自知人微言輕,此去京城,凶多吉少。但為吾兒昭雪,為維護國法綱紀,草民唯有拚卻這條性命,上京告禦狀!求陛下明察秋毫,洞燭幽微啊!”
大殿之內,陷入了一種極其沉重的靜謐。百官神色各異,有的麵露深深同情,頻頻頷首;有的將信將疑,眉頭緊鎖;有的則眼觀鼻、鼻觀心,如同老僧入定,不願在此事上輕易表態。此案若真如方傑民所言,不僅是一樁令人發指的殺人頂凶案,更暴露了地方司法乃至刑部監管可能存在的巨大漏洞,其背後牽扯的利益網絡,恐怕盤根錯節。
李自成麵色陰沉如水,目光如同實質般掃過文武百官,最終定格在刑部尚書關震身上。關震年約五旬,麵容清臒,下顎一縷長須,以持重嚴謹著稱。
“關卿家。”皇帝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卻讓關震心中一凜。
他立刻手持玉笏,邁步出班,躬身應道:“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