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中的絕望與渴望,像一把錘子,敲打在李自成的心上。他見這女子眼神雖帶淒楚,卻並無奸邪淫蕩之氣,反而有種被逼到絕境的堅韌。他不再理會李延赫,直接示意侍衛:“打開牢門,將她帶出來,朕要親自問話。”
沉重的木枷被獄卒用鑰匙費力地打開,取下時,卞慧娘因長時間的禁錮,手臂和脖頸早已僵硬麻木,幾乎無法抬起。她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在地,全靠扶著冰冷潮濕的牆壁才勉強站穩。長時間的蜷縮和枷鎖的壓迫,讓她行走起來十分困難,每一步都顯得蹣跚而痛苦。她被兩名侍衛小心地攙扶著,帶到了天牢內一間用作值房的屋子。這裡比牢房要暖和些許,也有了相對明亮的燈火,雖然陳設簡陋,但總算有了桌椅,脫離了那令人窒息的囚籠。
李自成在屋內唯一一張看起來還算穩固的椅子上坐下,關震與戚睿涵分立兩側,兩名侍衛按刀守在門口,隔絕了內外。他屏退了李延赫等一眾獄官,隻留下核心幾人在場。
“卞慧娘,”李自成看著跪在地上,因為寒冷、恐懼和一絲希望而微微顫抖的女子,平靜地開口,聲音放緩了許多,“你不必驚慌,將你的冤情,從頭道來,細細說與朕聽。若有冤屈,朕,為你做主。”
卞慧娘跪在冰冷的地麵上,深吸了幾口氣,那相對乾淨的空氣讓她混沌的頭腦清醒了些許。她仿佛要將這些時日積壓的所有委屈、恐懼、憤怒和不甘都吐出來,然後才緩緩開口,聲音仍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意,但條理卻漸漸清晰起來:“回稟陛下……民女……民女原是順天府翠紅樓的歌妓,雖身處風塵,命如草芥,卻也自幼隻賣藝求生,習得些絲竹唱曲,不敢有違律法,更不敢行那傷天害理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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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頓,眼中泛起屈辱的淚光,繼續道:“那是去年春上,楊柳剛綠的時候,一夥不知從何而來的凶神惡煞般的歹人,趁著夜色,強闖翠紅樓。他們不僅劫掠樓中財物,更將樓中多位稍有姿色的姐妹強行擄走,不知賣往何處……民女當時僥幸,藏匿於後院柴堆之中,得以逃脫,卻已是……卻已是樓毀人散,家破人亡,無處容身。”說到這裡,她聲音哽咽,強忍著才沒有失聲痛哭。
“民女也曾鼓起勇氣,去順天府衙鳴冤求助,指望青天大老爺能為我等苦命人做主,追回被擄的姐妹,嚴懲惡徒……可……可那些官差老爺們,不是推諉案件難查,線索不明,就是斥責民女身份低賤,言語不清,胡亂攀誣,甚至……甚至還有差役意圖不軌……”她瘦弱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那段求助無門反受其辱的記憶,顯然比牢獄之苦更讓她感到刺痛與絕望。
她喘息了片刻,用臟汙的袖子用力擦了擦眼淚,才接著說道:“民女走投無路,京城雖大,卻無立錐之地。又不願再回那煙花之地,做那迎來送往、強顏歡笑的營生,更不肯行那偷雞摸狗、沿街乞討之事……萬般無奈之下,隻得隨著一些同樣因戰亂、饑荒而無家可歸的流民,逃入京西的深山之中。我們在人跡罕至的山坳裡,尋了一處稍微平坦的地方,搭起窩棚,開墾了點荒地,種些番薯、瓜菜,偶爾設置陷阱,獵些野兔山雞,勉強糊口,自食其力。雖風餐露宿,艱辛異常,但姐妹們互相扶持,男人們出力墾荒,我們……我們從未做過打家劫舍、危害鄉鄰的勾當啊。陛下!”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堅定:“我們隻求一塊能活下去的地方,隻求一口乾淨的飯吃……本以為能就此遠離塵囂,苟全性命於亂世之餘……不想,不想五個月前,一夥如狼似虎的衙役,在一個姓王的班頭帶領下,突然闖入山中,說我們占用了皇家的公地,是‘聚眾為亂’,是‘圖謀不軌’,不由分說便將我們驅散,砸毀了我們的窩棚,踏爛了我們的菜地……幾位反抗的弟兄當場被打成重傷,民女和另外幾人便被繩索捆綁,押解至此,戴上這沉重的枷鎖,成了……成了待審的囚犯!”
李自成靜靜地聽著,麵色愈發陰沉,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關震與戚睿涵交換了一個眼神,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震驚與凝重。若此女所言非虛,那這順天府官府的行徑,與當年逼得他們造反的明末貪官汙吏,與那些縱容旗人圈地占田的滿洲韃子,何其相似,甚至更為可惡,因為這發生在標榜“永昌新政”、“愛惜民力”的新朝初期。
“你既言未曾為惡,入獄之後,為何不向主審官詳細陳情?”關震沉聲問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解。
卞慧娘淚水再次奔湧而出,順著蒼白的麵頰滑落,衝開道道汙痕:“大人,民女何嘗沒有陳情?每次提審,那李主事……他便坐在上麵,根本不聽民女分辨,隻說民女是翠紅樓出來的娼妓,定性刁滑,所言俱是狡辯之詞,是為了脫罪而編造的謊言。動輒便以刑具威脅,說若再不畫押認下這‘聚眾為亂’的罪名,便要動大刑,讓民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民女……民女實在是懼怕那皮開肉綻、骨斷筋折的酷刑,懼怕屈打成招啊!”
她抬起淚眼,望向李自成,那眼神純淨而絕望,帶著最後的希冀:“陛下,民女深知自己出身微賤,娼妓之言,難以取信於人。但蒼天在上,後土在下,民女今日所言,句句屬實,若有半句虛言,願受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饑餓困頓之際,民女與山中同伴,寧可墾荒耕種,自行狩獵鳥獸,也未曾起過劫掠良善之心,為何……為何這官府不容我等一條活路,反要扣上這莫須有的罪名,將我等置於死地?這世道,難道就真的沒有窮苦人說理的地方了嗎?”
李自成胸腔內,一股壓抑已久的怒火,混合著難以言喻的悲涼與自責,轟然升騰而起。他強壓著,以免天威震怒嚇到這可憐的女子,但聲音已然低沉得如同即將爆發的雷霆:“好一個‘占用地’,好一個‘聚眾為亂’。身為女子,饑餓困頓之際,能堅守本心,不偷不搶,自行謀生,墾荒自食,此等誌氣,比許多須眉男兒猶有過之,實屬難得。他們竟敢以此等荒謬之由構陷於你,濫施刑罰,這豈是朕設立登聞鼓、整飭吏治的本意?這分明還是當年滿清韃子那套防民、虐民、視民如仇寇的規矩!”他最後一句,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目光中的寒意讓整個值房的溫度仿佛都下降了幾分。
值房內一片寂靜,隻有卞慧娘低低的、壓抑的啜泣聲,以及炭盆中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關震深吸一口氣,撩袍跪倒,躬身道:“陛下息怒,此案臣定當重新徹查,若卞慧娘果真蒙受冤屈,臣必還其清白,嚴懲相關瀆職官吏,並追究順天府衙失察、濫權之罪。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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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微微頷首,目光再次落在卞慧娘身上,語氣緩和了些許,帶著一種帝王的承諾:“你的冤情,朕已知曉。你方才在牢中,可曾知曉那牛風之事?便是關在你附近那間好些牢房裡的人。”
卞慧娘用破舊不堪的衣袖擦了擦眼淚,努力平複情緒,回憶道:“回陛下,那牛風……民女有些印象。他關在那頭好的牢房裡,與我們這邊仿佛是兩重天地。時常能聽到他呼喝獄卒,聲音很大,索要酒肉,點名要吃什麼菜,很是……很是囂張。獄卒對他,也頗為客氣,與對待我們截然不同。大約……大約是四個月前,獄中忽然傳說他得了急症風寒,病死了,屍首很快就被領走了。可是……”
她說到這裡,頓了頓,似乎在確認自己的記憶,然後肯定地點了點頭,聲音也提高了一些:“可是在他‘病死’的前兩天,民女還聽得清清楚楚,他在那間牢房裡走動,腳步沉重,還大聲叫嚷著讓獄卒上好的酒菜,說他爹又送銀子來了,讓他們手腳麻利點……當時他中氣十足,聲音洪亮,隔著牆壁都聽得真真切切,根本沒有半點生病的樣子。怎的轉眼之間,就突然病死了?民女當時就覺得蹊蹺,隻是……隻是自身難保,如同泥菩薩過江,不敢多言,生怕惹禍上身。”她說完,怯怯地低下了頭。
此言一出,李自成、關震、戚睿涵三人心中俱是猛地一震,這無疑是一個極其重要、直接來自現場的旁證。它像一把犀利的匕首,直接戳穿了牛風“因病暴斃”的謊言。時間點如此吻合,牛風在“病死”前毫無病態,甚至還能飲酒作樂,這金蟬脫殼、李代桃僵之計,可能性已然大增。
李自成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翻湧的波瀾,那是對司法腐敗的震怒,也是對眼前轉機的決斷。他對卞慧娘溫言道:“你的話,朕記下了。你所言牛風之事,甚為關鍵。你且先下去,朕會令人給你安排一處乾淨些的監舍,好生將養,提供飲食醫藥。你的案件,朕會令人重新審理,若確係冤屈,必給你一個公道,還你清白之身。”
卞慧娘聞言,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狂喜與感激,那光芒瞬間照亮了她憔悴的麵容。她像是聽到了世間最美妙的聲音,連連叩頭,前額觸碰在冰冷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謝陛下,謝陛下天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淚水再次洶湧而出,但這一次,是希望的淚水,是絕處逢生的淚水。
待卞慧娘被侍衛小心翼翼地攙扶下去,另行安置後,李自成緩緩站起身。他的身軀並不算特彆高大,但此刻站在那裡,卻仿佛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蘊含著無窮的力量與威壓。他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鋒,緩緩掃過在場眾人,最後定格在跪地未起的關震身上。
“關卿,你都聽到了?親眼看到了?”李自成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這天牢之內,待遇不公,如同霄壤;弱質女流,蒙受不白之冤,申訴無門,幾遭酷刑;待決重犯之死,疑點重重,似有隱情,獄吏閃爍其詞,記錄恐有不實。這哪裡是我大順王朝的刑部天牢?這分明是藏汙納垢、玩法舞弊、草菅人命之所。是附著在我大順新政肌體上的一顆毒瘤!”
關震深深叩首,額頭緊貼地麵,聲音帶著沉痛與決然:“陛下斥責的是,臣身為刑部尚書,馭下不嚴,失察至此,致使天牢弊政叢生,冤獄潛行,臣罪責難逃,百身莫贖。請陛下容臣戴罪立功,臣即刻親自督辦,整飭天牢秩序,清查所有囚犯案卷,杜絕私刑濫權,厘清待遇標準。重新審訊卞慧娘一案,若情況屬實,即刻平反,嚴懲順天府相關官吏及獄中瀆職人員。至於牛風之事,”
他抬起頭,目光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那是屬於一個司法主管官員維護法紀尊嚴的決心,“臣必傾儘刑部之力,會同大理寺,徹查到底。從牛風入獄後的每一個細節查起,接觸過的每一個獄吏,經手過的每一份文書,乃至那具所謂的‘屍首’去向,牛家近期的所有動向。無論此案最終牽扯到誰,涉及到哪一級官員,臣定依法嚴懲,絕不姑息。以正國法,以安民心,以報陛下信重之恩!”
李自成看著他,關震本是滿洲降臣之後,但其人素有清名,辦事勤勉,勸課農桑亦有功績,他本是信得過的。如今天牢弊案,恐怕非一日之寒,也非關震一人之過,更多是前明遺留的腐朽吏治與新政推行不力交織下的惡果。他沉聲道,語氣中帶著一絲期望與沉重的托付:“好。朕便給你這個機會,也望你能借此機會,滌蕩這刑部積弊。此兩案,卞慧娘案與牛風案,並早朝時方傑民所告之案,朕要你並案嚴查,一追到底,無論涉及到誰,無論背後有何等勢力,都要給朕,給天下百姓,一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交代。朕,在宮中,等著你的結果。”
說完,李自成不再停留,轉身大步向外走去。黑色的貂皮大氅在身後帶起一陣冷風。戚睿涵默默跟上,他的心中亦是思緒翻湧,難以平靜。這天牢一行,看似是因方傑民叩閽引發的偶然事件,卻像一把鑰匙,猛地撬開了司法黑暗深淵的一角。牛風案所代表的豪強階層與官僚體係勾結,挑戰法律底線;卞慧娘案所反映的底層官吏濫權、欺壓良善、堵塞言路……這兩個案子,如同兩麵冰冷清晰的鏡子,照出了大順新朝煌煌氣象之下,舊日痼疾的頑固與官僚體係的巨大惰性
律法的公正,法治的建立,絕非頒布幾條新律、設立一麵登聞鼓就能輕易實現,它需要持續不懈的、敢於刮骨療毒的勇氣,需要自上而下、堅定不移的決心,也需要自下而上、如同方傑民、卞慧娘這般不放棄希望的微小力量的彙聚。前方的路,依然漫長而艱難。
走出天牢大門,重新呼吸到外麵冰冷的空氣,風雪似乎比來時更急了些。密集的雪沫打在臉上,帶著刺骨的涼意,卻也仿佛帶著一種滌蕩汙濁、清醒頭腦的力度。李自成站在高高的石階上,沒有立刻上轎,而是仰起頭,望著漫天飛舞、混沌一片的雪花,任由它們落在他的眉宇、臉頰之上,帶來絲絲涼意。良久,他對身邊的戚睿涵低語道,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屬於開拓者的疲憊,但更多的,卻是經過此番親眼目睹後,更加堅定、更加清晰的決心:“元芝啊,看來這永昌之治,光有疆域武功,光有赫赫兵威,還遠遠不夠。人心之治,吏治之清,法度之公,才是真正的根基所在。任重,而道遠。”
戚睿涵聞言,微微點頭,目光望向風雪彌漫的遠方,心中默然。他知道,這次天牢之行,不僅揭開了案件的序幕,更在李自成心中,種下了一顆深化改革的種子。而這,或許才是他們接下來,真正要麵對的驚濤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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