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準鴻渾身一顫,遲疑了片刻,才結結巴巴地說道:“衛大人……衛大人似乎……似乎並不直接過問此事。賬目上的事情,都是商大人一手操辦,向下官直接下達指令。衛大人偶爾問起賑濟和庫存,商大人也隻揀好的說,報喜不報憂。下官……下官私下覺得,衛大人可能……可能也被商征貿蒙在鼓裡,並不知情……”
米桂琦心中冷笑,好一個“被蒙在鼓裡”。衛曼福若真是如此昏聵無能,豈能在這知府位置上坐得如此安穩?若他知情,那這番做派,這份心機,可謂深沉如海了。他盯著肥準鴻,又反複追問了幾個賬目上的關鍵細節、經手人員以及糧車出發的大致時間,肥準鴻為了活命,倒是答得頗為詳細,印證了王茂祝之前的發現。然而,一旦涉及到鬆江府的最終去向和更高層的指使者,他便真的語焉不詳,翻來覆去就是“商大人安排”、“不知情”。
審訊持續了近一個時辰,燭火都剪了兩次燈芯。米桂琦見再問不出更多實質內容,便命人將肥準鴻嚴密看管起來,不許走漏半點風聲。
此刻,他心中已有了初步的判斷:商征貿是具體執行貪汙、轉移贓款的關鍵人物,罪證確鑿。而衛曼福,即便不是主謀,也難逃失察、縱容之責,其“清廉”表象極可能是精心構築的偽裝。至於那運往鬆江府的九成糧餉,背後必然牽扯到更龐大的網絡和更深層的勢力,絕非青州一府之事。此地已成是非漩渦,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險,必須立刻回京,將情況麵呈陛下。
“立刻收拾行裝,帶上商征貿,我們即刻啟程,連夜回京!”米桂琦斬釘截鐵地下令。為防夜長夢多,他決定不顧疲憊,星夜兼程。
一路無話,唯有馬蹄踏碎寂靜官道的急促聲響,如同眾人心頭緊繃的弦。米桂琦歸心似箭,快馬加鞭,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趕回了北京城。他甚至顧不上回海晏伯府梳洗,換下那身沾滿塵土的行裝,便風塵仆仆,直奔皇宮求見李自成。
在乾清宮西暖閣,熟悉的龍涎香氣味彌漫在空氣中,李自成端坐在龍椅之上,麵色平靜。米桂琦跪在冰涼的金磚地麵上,將青州之行的所見所聞,以及審訊肥準鴻的結果,原原本本,條理清晰地向上奏報。他描述了青州災民的慘狀、守城官兵的困頓與怨言,也陳述了衛曼福表麵上的廉潔自律、腳鐐明誌,以及其手下可能存在的賄賂、美色引誘之舉。
“陛下,”米桂琦最後總結道,聲音因連日奔波而略帶沙啞,“經臣初步查實,青州同知商征貿,確係主謀貪墨朝廷賑災糧餉與軍資,並私自將其中絕大部分轉運至鬆江府,其行徑惡劣,致使災民凍餒死者甚眾,軍心浮動,隱患極大。至於知府衛曼福……”
他略微停頓,謹慎地選擇著措辭:“臣在青州期間,衛曼福雖表現勤勉,亦曾試圖以財物、古玩乃至……美食相誘,均為臣所拒。然,其對商征貿之罪行,是否果真毫不知情,臣依據現有線索,實難輕下斷言。或許其有所察覺卻因種種緣由未加製止,抑或……其清廉之表相下,另有隱情。目前,並無直接證據證明衛曼福參與貪墨分贓,但其身為知府,治下出此巨案,失察之罪難逃。且,商征貿膽敢轉移如此巨額糧餉至鬆江,所圖必然不小,背後恐有更大勢力支撐。懇請陛下下旨,徹查鬆江一線,務必揪出幕後主使,斬斷貪腐鏈條,以正國法,以安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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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紫檀木龍椅的扶手,發出規律的篤篤聲。待米桂琦奏畢,他緩緩開口,聲音平穩,聽不出太多情緒:“商征貿轉移糧餉至鬆江……鬆江乃漕運咽喉,鹽商彙集,魚龍混雜,亦不乏地方豪強、前明餘孽盤踞……此事確實非同小可,背後恐非簡單的貪墨牟利。”他的目光轉向被兩名侍衛押上殿、麵如死灰、官袍褶皺的商征貿,“商征貿,米卿所奏,你有何話說?”
商征貿癱跪在地上,渾身抖得如同篩糠,臉色慘白如紙,卻兀自咬緊牙關,聲音發顫卻清晰:“罪臣……罪臣一時鬼迷心竅,利令智昏,貪墨糧餉,轉運鬆江,皆……皆是一人所為,是罪臣想囤積居奇,待價而沽,牟取暴利……與衛知府絕無乾係!衛大人清廉自守,對此毫不知情,是罪臣欺上瞞下……所有罪責,罪臣願一力承擔!”他絕口不提試圖賄賂米桂琦及贈送美妾之事,顯然,要麼是衛曼福那邊早有嚴密交代,要麼是他自己清楚,此刻胡亂攀咬欽差,隻會讓罪責更深,死得更快。
就在這時,殿外太監通傳,稱有青州府的數名百姓代表,受衛曼福之前“勸導富戶捐資”的恩惠,感念其“清正”,特地千裡迢迢進京,跪在宮門外為衛知府陳情,言說衛大人確是好官,在任期間勸課農桑,抑製豪強,此次災情亦儘心維持,若非衛大人,青州早已大亂雲雲。
李自成聽著太監轉述的百姓稱頌之詞,又看了看跪在下麵、將所有罪責獨攬上身、拒不攀咬衛曼福的商征貿,再想到米桂琦雖提及衛曼福有賄賂企圖卻苦無實據,他沉吟良久,目光在殿中諸人身上掃過,最終下令道:“商征貿貪墨軍餉賑糧,數額巨大,罪證確鑿;更私自轉移贓物,其心叵測,著即革去所有官職,押入天牢,嚴加看管,待刑部、都察院會同厘清鬆江之事後,一並從嚴處置!”
“衛曼福……”李自成頓了頓,“雖治下不嚴,失於督察,致生巨案,然有青州百姓入京稱頌其德政,且暫無確鑿證據證明其與商征貿同流合汙。著令其暫停知府職務,於府中閉門思過,聽候後續調查,不得隨意出入。”
“米桂琦此次查案,不畏艱難,揭開了青州貪腐一案之序幕,雖未能竟全功,將衛曼福是否涉案查個水落石出,亦有功勞。著回府好生休息,賞銀百兩,以示嘉獎。”
“臣,謝主隆恩!”米桂琦深深叩首,額頭觸及冰涼的金磚。然而,心中卻並無多少喜悅之情,反而沉甸甸的。商征貿獨自扛下所有罪責,衛曼福僅以“失察”之名暫停職務,看似被敲打,實則根基未動。而通往鬆江的那條線索,看似清晰,卻因商征貿的閉口不言和缺乏更直接的證據,而變得無處著手。這結果,仿佛他運足力氣揮出一拳,卻最終打在了一團厚厚的棉花上,空蕩蕩的,使不上勁,隻留下滿腔的憋悶與一絲難以言喻的不甘。
帶著這滿腹的疑慮與複雜心緒,米桂琦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回到了海晏伯府。夜色早已濃稠如墨,府門前的兩盞大紅燈籠在微涼的夜風中輕輕搖曳,散發出昏黃而溫暖的光暈,勉強驅散了門前的黑暗。妻子寧紫鵑早已得到他回京的消息,抱著剛剛滿月不久、裹在錦繡繈褓中的女兒阿君,在兩名貼身丫鬟的攙扶下,靜靜地等候在二門內的影壁處。
“夫君……”眼見米桂琦一臉倦容,官袍下擺沾著塵土,步履間帶著難以掩飾的沉重,寧紫鵑眼中瞬間盈滿了心疼與擔憂之色,她連忙迎上前幾步,聲音輕柔得如同耳語。
米桂琦看到妻子那熟悉而溫婉的麵容,再看到她懷中繈褓裡女兒那粉嫩恬靜的小臉,心中那堅硬的鬱結似乎被什麼東西溫柔地撬開了一道縫隙,一股暖流緩緩注入。他伸出因長途騎馬而略顯粗糙的手指,極其輕柔地碰了碰女兒柔嫩的臉頰。小家夥在睡夢中似乎有所感應,小嘴無意識地咂動了兩下,繼續沉睡著。
回到布置得溫馨雅致的正房,寧紫鵑親自伺候米桂琦脫下沾滿風塵的官袍,換上一身寬鬆舒適的靛藍色家常直裰,又端來一碗一直溫在灶上的、熬得恰到好處的燕窩粥。“此行定是辛苦了,我看你神色疲憊,眉頭不展,可是在青州遇到了難處?”她柔聲問道,將粥碗輕輕放在他手邊的茶幾上。
米桂琦歎了口氣,接過粥碗,卻並無食欲。他將青州之行的種種,包括衛曼福那近乎完美的偽善表演,商征貿的狡黠與果斷斷尾,肥準鴻的恐懼招供,以及那最終懸而未決、讓人如鯁在喉的處置結果,大致說與妻子聽。他隻是略去了古麗努爾那段令人心旌搖曳的插曲,那仿佛是他潔白官袍上一塊不為人知的汙漬,難以啟齒。
寧紫鵑是個聰慧的女子,她默默聽著,不時為他續上熱茶。末了,她輕聲道:“官場之上,風波險惡,人心難測。夫君此行能平安歸來,未遭更大暗算,已是萬幸。陛下聖明燭照,既已知曉此事,心中必有計較,後續定有聖斷。夫君已然儘力,便不必再過於憂心勞神,傷了身子反倒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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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的寬慰如同春風,稍稍撫平了他心頭的褶皺。然而,那段被刻意隱瞞的插曲,卻像一根細小的魚刺,卡在他的喉間,不上不下,提醒著他的過錯。他看著妻子在燈下溫柔嫻靜的側臉,那因為生育阿君而略顯豐腴、卻更添風韻的身姿,再想起古麗努爾那充滿異域風情的妖嬈身段與大膽熾熱的眼神,心中一陣強烈的愧疚與掙紮翻湧上來。他沉默了片刻,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終究,他覺得此事無法長久隱瞞,也難以啟齒,但必須有個交代。
“紫鵑,”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握住妻子一隻微涼的手,聲音因內心的掙紮而顯得有些乾澀低沉,“有件事……我思前想後,覺得……需得與你商量。”
寧紫鵑抬起眼,那雙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靜靜地望著他,帶著一絲疑惑,卻更多的是包容與等待,等待他將難以出口的話說完。
“我此次在青州……因……因一時意誌不堅,犯了糊塗,”米桂琦艱難地尋找著詞彙,目光遊移,不敢與妻子對視,“收納了一房……妾室。是……是個西域女子,名叫古麗努爾。”
房間裡瞬間陷入一種極致的安靜,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隻有燭台上那跳躍的火苗偶爾爆開一絲極其輕微的劈啪聲。寧紫鵑的身體似乎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被米桂琦握著的手,指節也微微收緊了些許。她低下頭,目光落在懷中女兒那恬靜的睡顏上,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兩道扇形的陰影,久久沒有說話。
米桂琦心中忐忑不安,如同等待審判的囚徒,等待著預料中的責備、淚水,或者冰冷的沉默。
良久,寧紫鵑才幽幽地、極其輕微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聲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卻仿佛承載了千鈞重量,充滿了為人妻、為人母的無奈,與一絲被深深壓抑下去的、不易察覺的哀傷。她抬起頭,眼中已強行恢複了平靜,甚至努力扯出一絲理解和寬容的弧度:“夫君,我們成婚至今,雖隻一年有餘,然夫妻恩愛,相敬如賓,阿君也才剛滿月,粉團兒一般。你們男子的心思,這世道的風氣,我身處內宅,豈會全然不知?納妾……本是官宦之家常事,我……我並非那等不容人的妒婦,我……不反對。”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些,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於正室妻子的堅定與底線:“我隻望夫君,心中能有一杆秤。莫要有了新人,便忘了舊人結發之情,忘了阿君乃是你的嫡親骨血。日後,多顧念著我和阿君在這府中的日子,便是矣。”
米桂琦聞言,心中那塊一直懸著的大石轟然落地,隨即湧起的,是更洶湧、更深刻的愧疚與感動。他伸出雙臂,將抱著女兒的寧紫鵑一起,緊緊地擁入懷中。妻子的身體起初還有些微的僵硬,但很快便柔軟下來,依偎在他胸前。
“紫鵑,你放心。”米桂琦的聲音低沉而鄭重,如同起誓,“你永遠是我米桂琦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結發妻子,無人可以取代。阿君是我的嫡長女,是我海晏伯府的明珠。我米桂琦絕非那等忘恩負義、寵妾滅妻之徒,日後定當更加敬你、愛你,護你們母女周全。”
寧紫鵑依偎在丈夫寬闊而溫暖的懷抱裡,感受著他胸腔內心臟有力的跳動,鼻尖縈繞著他身上那混合著淡淡汗味與旅途風塵的熟悉氣息。然而,她的眼中卻掠過一絲更為複雜的情緒。這宦海浮沉,這男人心性,如同這窗外深邃無垠的夜色,看似寧靜祥和,內裡卻不知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波瀾、暗礁與誘惑。
她隻知道,無論外界如何風雨飄搖,詭譎變幻,這個家,她和女兒的這個小小港灣,需要她這個女主人來小心翼翼地守護、經營。而那個遠在青州、素未謀麵的西域女子古麗努爾,或許,也如同這時代洪流中無數身不由己的女子一樣,隻是一粒被權力和欲望裹挾著、不由自主的沙塵罷了。
夜,更深了。燭淚悄然滑落,凝固成台,映照著這一室看似平靜,卻暗流湧動的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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