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一年五月的北京,夏意本該漸濃,卻因連日的陰雨,反倒透著一股浸入骨髓的濕寒。鉛灰色的天幕低垂,沉甸甸地壓著紫禁城金燦燦的琉璃瓦,連往日嘰喳的燕雀都失了蹤跡,唯有冰冷的雨絲,無聲無息地灑落,浸潤著宮闕的每一寸磚石。
戚睿涵踩著濕漉漉的青石板路,穿過一道道朱紅宮門,向建極殿行去。官靴踏在積水的石麵上,發出“嗒、嗒”的沉悶聲響,在這過於安靜的宮道間回蕩,每一步都仿佛敲在心頭。他風塵仆仆,眉宇間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連日的奔波查案,不僅消耗著他的體力,更煎熬著他的心神。懷中那份關於青州案的最終奏報,此刻感覺重若千鈞,裡麵記錄的不僅是衛曼福等人的滔天罪證,更承載著他對米桂琦——那個曾滿懷理想、眼神清亮的年輕官員,最終墮落的沉重歎息與無奈。他還記得離京前,米桂琦接受欽差任命時那意氣風發的模樣,與如今深陷囹圄的結局對比,何其諷刺,又何其悲涼。
建極殿內,為了驅散陰冷,角落裡的鎏金炭火盆燒得正旺,跳躍的火苗帶來些許暖意,卻無法化解彌漫在空氣中那無形的凝重。禦座之上,大順皇帝李自成端坐著,麵色沉靜如水,唯有那雙經曆過無數血火烽煙、看透世情變幻的眼睛,銳利如鷹隼,注視著殿下躬身行禮的戚睿涵。內閣首輔李岩、刑部尚書等幾位重臣垂手侍立兩側,眼觀鼻,鼻觀心,屏息凝神。大殿空曠,隻聽得見炭火偶爾發出的輕微“劈啪”聲,以及殿外隱約傳來的、被高牆阻隔的風聲。
“陛下,”戚睿涵的聲音帶著連日勞累與心情沉痛所致的沙啞,他深深一躬,“臣奉旨徹查青州賑災糧餉貪墨案及欽差米桂琦失職一事,現已查明所有情由,特來複命。”
李自成微微頷首,聲音平穩,聽不出喜怒:“講。”
戚睿涵深吸一口氣,展開那本沉甸甸的奏報,開始條理清晰地陳述。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每一個字都清晰可聞,如同投入古井深潭的石子,激蕩起一圈圈無形的、沉重的漣漪。
“經臣與副使魯元渾、王茂祝等人,多方查證,人證物證俱在,現已查明:青州知府衛曼福,實為此案主謀。此人性情狡詐陰鷙,尤善偽裝。五年前因貪腐被貶,非但不知悔改,反而變本加厲,行事愈發隱秘。此次青州大旱,民生凋敝,朝廷撥下救命錢糧,衛曼福竟夥同知商征貿、通判等一乾僚屬,上下其手,膽大包天地克扣高達九成的賑災糧與邊軍餉銀,通過精心策劃的渠道,秘密轉運至千裡之外的鬆江府藏匿。其心腹管家衛雍,已在審訊中招供,衛曼福早已與日本商人鬼塚小太郎暗中勾結,意圖將這批貪墨的巨量錢糧換取海外奇珍乃至白銀,並精心策劃了在事情敗露前,攜款潛逃東瀛日本的路線。其行徑,可謂喪心病狂。”
殿內響起幾聲極力壓抑的抽氣聲。貪汙賑災款已是十惡不赦,如今竟還牽扯到勾結外夷,意圖叛逃,這在任何朝代都是足以株連九族的滔天大罪。幾位重臣的臉色都變得極其難看,李岩的眉頭緊緊鎖住,刑部尚書則下意識地撚著胡須,指尖微微發白。
戚睿涵略作停頓,讓這驚人的信息在眾人心中沉澱,然後才繼續道,語氣中不自覺地帶上了更為複雜的情緒:“至於欽差米桂琦……”他頓了頓,腦海中閃過那個年輕人初到青州時,微服私訪、深入災民棚戶的情景,“臣查實,米大人初至青州時,確能恪儘職守,宵衣旰食。麵對衛曼福初始設下的金錢美色陷阱,亦能保持警惕,拒收賄賂,遠離衛府安排的聲色娛樂,一心察訪民情,欲究根源。衛曼福用以色誘之胡姬古麗努爾,最初確係其精心布置之圈套,意圖拉米大人下水。然而……”
他的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惋惜:“然而,米桂琦終究年少,血氣方剛,慕少艾之色。古麗努爾姿容絕世,異域風情,更兼刻意迎合,曲意逢迎。米大人與其相處之中,日久生情,未能把持本心,從最初的警惕疏遠,到漸漸心生憐惜,最終情根深種,私下納其為外室。此乃其心態轉變之開端。”
“自與古麗努爾關係親密後,米桂琦於公務之上,漸趨懈怠鬆弛。據其隨行書吏魯元渾、護衛王茂祝等人證言,查案後期,米大人常將實地巡查、訪貧問苦等關鍵事宜交予他二人代辦,自身則流連於古麗努爾所居之彆院,或與之相伴,出入酒樓妓館,形影不離。其所住宅院之奢華,一應開銷用度,皆由衛曼福暗中支付,據查,短短數月,耗費不下黃金百兩。甚至,衛曼福為徹底麻痹米桂琦,還刻意安排古麗努爾偶爾於市井酒樓拋頭露麵,獻舞一曲,所得些許錢財,亦故意讓米桂琦知曉,並假稱收入皆歸衛府賬房,以此營造古麗努爾自食其力、並非依附之假象,進一步削弱米桂琦的戒心,使其沉溺於這溫柔陷阱之中,難以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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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睿涵合上奏報,做出最後總結,聲音恢複了冷靜與客觀:“陛下,此案脈絡已然清晰。衛曼福老謀深算,洞悉人性,以美色為餌,輔以阿諛奉承與物質享受,步步為營,逐步腐蝕米桂琦之意誌,使其放鬆警惕,耽於私情。米桂琦雖初時心懷黎民,持身清廉,然意誌不堅,貪戀私情,以致玩忽職守,落入彀中,為其所利用,未能察覺衛曼福等人幕後之滔天罪行,辜負聖恩,亦負青州百姓之望。其行為,已構成嚴重失職,並間接助長了衛曼福等人的囂張氣焰,使得青州災情雪上加霜,軍民怨聲載道。”
言畢,戚睿涵將手中那份承載著無數人命運的文卷高高舉起,由侍立一旁的內侍躬身接過,小心翼翼地步步趨前,呈遞至禦案之上。李自成伸出骨節分明的手,默默翻閱起來。殿內隨之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那沉默如同無形的鉛塊,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連空氣都仿佛凝滯了。隻有皇帝翻動紙頁的沙沙聲,細微卻清晰。李自成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微微抽動,眼中情緒複雜翻湧,有對衛曼福膽大包天、禍國殃民行徑的滔天震怒,亦有對米桂琦自毀前程、辜負信任的深深惋惜與失望。
與此同時,陰冷潮濕的天牢牢房深處,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經年不散的黴味、穢物與絕望混合的氣息。米桂琦獨自蜷縮在冰冷的牆角,身上肮臟的囚服取代了昔日的錦繡官袍,曾經清亮有神的眼眸此刻空洞無物,隻剩下無儘的憔悴與深入骨髓的悔恨。鐵鏈摩擦地麵的刺耳聲音由遠及近,牢門上的鎖鏈“嘩啦”作響,被緩緩打開。他的發妻寧紫鵑,一身素淨布衣,未施粉黛,懷裡緊緊抱著繈褓中的女兒阿君,在獄卒冷漠的注視下,步履蹣跚地走了進來。
“夫君……”寧紫鵑看到丈夫這般模樣,喉頭哽咽,淚水瞬間盈滿了眼眶,心如刀絞。她將懷中睡得正熟,小臉恬靜的女兒往前送了送,聲音顫抖著,“你看,阿君……阿君來看你了。”
米桂琦像是被驚醒般,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目光落在女兒那純淨無瑕的睡顏上,渾身猛地一顫,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順著汙濁的臉頰滑落。他下意識地伸出顫抖的手,隔著冰冷的柵欄,想要觸摸一下女兒柔嫩的臉頰,卻在指尖即將觸及的那一刻,如同被火燒灼般猛地縮回,仿佛害怕自己手上的鐐銬和滿身的罪孽,會玷汙了這世間最後一點清潔。“紫鵑……我……我對不住你們……”他聲音嘶啞乾澀,充滿了無儘的痛苦與自責,“我……我鬼迷心竅……我枉讀聖賢書……”
寧紫鵑淚水漣漣,她早已從旁人的風言風語和官府含糊的通報中,知曉了那個名叫古麗努爾的西域女子的存在。此刻,看著丈夫這般淒慘境地,她心中竟生不出多少怨恨,更多的是一種物是人非、家庭即將破碎的巨大悲慟與恐懼。“夫君,早知如此……當初……當初你若是真心喜愛,便是明媒正娶,將她接入府中,妾身……妾身也未必不能容她……”她的話語中帶著一絲苦澀至極的、近乎卑微的寬容。在這生死一線的絕境之中,維係家庭、保住丈夫性命的本能,已然超越了女人天生的嫉妒與委屈。
米桂琦痛苦地閉上雙眼,用力搖了搖頭,淚水更加洶湧。問題從來就不在於是否納妾,也不在於妻子是否寬容。而在於他身負皇命、巡查地方之際,因私情而忘公義,因貪戀溫柔而棄職責於不顧,更在於他如此輕易地、心甘情願地落入了衛曼福精心編織的、以情愛為偽裝的致命羅網。是他自己,親手斬斷了自己的前程,也將家人拖入了這萬劫不複的深淵。
寧紫鵑啜泣著被獄卒帶離後不久,牢房通道那頭,又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一個身著素雅西域長裙,身形窈窕的身影,出現在牢房外。是古麗努爾。她依舊美麗,如同沙漠中孤寂的玫瑰,但往日那雙顧盼生輝、勾魂攝魄的眸子,此刻卻失去了所有神采,隻剩下一片死水般的黯淡與一種令人心悸的決絕。
兩人隔著粗壯的牢欄相望,一時竟相對無言。曾經的花前月下、耳鬢廝磨,曾經的軟語溫存、海誓山盟,與如今的鐐銬加身、囹圄之災,中間隔著的,是難以逾越的權謀、欺騙與國法鴻溝。
“大人,”最終還是古麗努爾先開了口,聲音平靜得有些異常,仿佛所有的情緒都已燃燒殆儘,“是我害了你。”
米桂琦看著她,心情複雜難言,愛戀、怨恨、憐憫、愧疚……種種情緒交織撕扯著他的心臟。若非他身負欽差之職,手握重權,若非他自身意誌不堅,貪戀美色,眼前這個女子,或許也隻是亂世中一個身不由己的浮萍,未必會卷入這場血腥的政治漩渦,成為犧牲品。“不全是你的錯,”他低聲道,聲音沙啞,“是我……未能守住本心,是我……辜負了太多人。”
古麗努爾淒然一笑,那笑容裡帶著無儘的蒼涼:“衛曼福以我在西域的家人性命相脅,令我不得不接近大人,探聽消息,迷惑大人心智。初時……確是虛情假意,奉命行事。然而後來……大人待我以誠,尊重有加,並非隻視我為玩物,我……亦非鐵石心腸。”她頓了頓,眼中終於泛起一絲難以抑製的水光,卻倔強地沒有讓它落下,“然世事弄人,命運撥弄,終至如此不堪境地。大人此番恐難逃大劫……妾身罪孽深重,無顏再苟活於世,亦不願再累及大人身後清名。今日一彆,便是永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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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乾淨的藍色布包,遞給一旁的獄卒,示意轉交給米桂琦。裡麵是幾件他昔日贈予她的尋常首飾,並非價值連城,卻曾承載過片刻的溫情。“此身已汙,罪孽纏身,唯有青燈古佛,晨鐘暮鼓,或可滌淨幾分罪業。妾身已決定,前往京西戒台寺,懇請方丈慈悲,落發為尼,常伴佛祖青燈,日日誦經,為大人祈福往生,贖我此生罪業。”
米桂琦聞言,渾身劇震,猛地抬頭,想要說些什麼,斥責她的傻,或是挽留這最後一點虛幻的溫暖,然而喉嚨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古麗努爾說完後,決絕地轉身,那窈窕的身影毫不留戀地消失在牢房通道儘頭那片無儘的黑暗之中,隻覺得一顆心不斷地向下沉,沉入冰冷徹骨、不見光明的無底深淵。他顫抖著手,接過那個小布包,緊緊攥在掌心,那冰涼的觸感,順著血脈,直透心底最深處。
次日清晨,奉天門早朝。氣氛比往日更加肅殺凝重,仿佛連空氣都凍結了。文武百官按品級分列兩旁,垂首默立,鴉雀無聲。李自成高坐於龍椅之上,麵沉似水,目光掃過殿下群臣,不怒自威。戚睿涵、白詩悅、袁薇、劉菲含、刁如苑、董小倩等人亦獲準在殿柱旁旁聽,幾人心情各異,卻同樣沉重。
“帶人犯!”司禮內侍尖細悠長的唱喝聲,猛地劃破了大殿的沉寂,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鐐銬聲響由遠及近,沉重而拖遝。衛曼福、商征貿、米桂琦等一乾人犯被如狼似虎的侍衛押解上殿。衛曼福雖身著肮臟的囚服,頭發散亂,但那雙三角眼中仍偶爾閃過一絲狡獪和不甘,似乎在尋找最後一絲僥幸的機會。商征貿則早已麵如死灰,渾身如同篩糠般瑟瑟發抖,幾乎要癱軟在地。而米桂琦,則像是被徹底抽走了魂魄,麵色慘白如紙,眼神空洞無物,木然地跪在那裡,仿佛一具早已失去生命的空殼,對周遭的一切都已無知無覺。
李自成目光如電,首先射向跪在最前麵的衛曼福,聲音不高,卻帶著帝王不容置疑的威嚴和凜冽刺骨的寒意,每一個字都如同冰錐:“衛曼福,你可知罪?”
衛曼福身體一顫,還想做最後的狡辯,嘴唇囁嚅了幾下,但在李自成那仿佛能洞悉一切虛偽與罪惡的目光逼視下,以及在戚睿涵昨日呈上的那些鐵證如山的證據麵前,他最後一點勇氣也瞬間消散,整個人如同被抽去脊梁骨般癱軟在地,額頭用力磕在金磚上,發出“咚、咚”的悶響:“臣……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萬死?”李自成冷哼一聲,聲音在大殿中回蕩,“朕念你曾於地方治理上微有功績,五年前貪腐之事,已是饒你一命,隻望你能洗心革麵,戴罪立功。不想你非但不知悔改,反而變本加厲,愈發猖狂。表麵偽裝清廉簡樸,暗地裡卻吸食軍民膏血,中飽私囊,致使青州餓殍遍野,易子而食,戍邊將士饑寒交迫,怨聲載道。更甚者,你竟敢私通倭商,訂立契約,意圖叛逃日本。此等行徑,其心可誅,其行堪剮!”
他的目光轉而投向跪在後方,魂不守舍的米桂琦,語氣中多了一絲複雜的情緒,那是一種混合著強烈失望、痛心與不得不為之的嚴厲:“米桂琦,你更讓朕失望透頂。朕知你年輕,初涉官場,缺乏曆練,故特意委以欽差重任,望你能借此機會,增長才乾,為國效力,成為棟梁。你初至青州時,剛正不阿,拒賄拒色,深入民間,朕心甚慰,以為得人。衛曼福固然狡猾如狐,設下美人局引你入彀,可若非你自身心存貪念,慕其美色,戀其溫柔,又豈能如此輕易被其俘獲心神,忘卻自身職責所在,將朝廷重托、萬民期盼拋諸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