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已入深秋,南京城卻依然沉浸在一片暖融祥和的氣氛之中。陽光如同融化的琥珀,透過稀疏的雲層,溫潤地灑在秦淮河粼粼的水波上,給兩岸的亭台樓閣、垂柳畫舫都鍍上了一層淺金色的光環。
河水不急不緩地流淌,載著無數精美的畫舫,舫如織錦,穿梭往來。絲竹管弦之聲,悠揚婉轉,仿佛自帶粘性,貼著水麵蕩漾開來,與岸上店鋪夥計清亮而不刺耳的吆喝、孩童們追逐嬉戲的純真笑語、以及茶肆裡說書人那抑揚頓挫、時而高亢時而低回的講述聲,完美地交織融合,譜寫出一曲生動而真實的太平盛世樂章。
戚睿涵、白詩悅、袁薇、董小倩、刁如苑、劉菲含一行六人,自山東、江西一路行來,風塵仆仆,最終抵達了這南方的政治、經濟與文化中心,也是董小倩魂牽夢繞的故鄉。站在高大的城牆下,仰望那曆經風雨剝蝕卻更顯雄渾的城磚,每個人的心中都湧動著不同的情緒。
行走在寬闊平整、以青石板仔細鋪就的街道上,但見坊市分明,區域功能清晰。店鋪林立,旗幡招展,從經營文房四寶、古籍字畫的雅舍,到售賣南北雜貨、海外奇珍的商號,再到香氣四溢的各色食鋪,應有儘有。人流如織,士農工商,各色人等,摩肩接踵。販夫走卒的吆喝聲清晰洪亮,帶著特有的南京腔調,卻並不顯得嘈雜刺耳,反而像是這城市交響曲中必要的節奏部分。
街邊的空地上,幾個總角孩童正圍成一圈,靈巧地踢著毽子,那彩羽製成的毽子上下翻飛,劃出優美的弧線;另有一兩個在抖著空竹,嗡嗡作響,引來圍觀者陣陣低聲的喝彩。茶樓酒肆裡,敞開的窗戶中飄出清越的琵琶聲或悠遠的笛音,偶爾夾雜著聽眾聽到精彩處情不自禁的拊掌叫好。
更令人心生感觸的是,街上來往的百姓,大多麵色紅潤,步履從容,衣著雖非綾羅綢緞,卻也整潔得體,臉上常掛著一種發自內心的、輕鬆愜意的笑容。這與眾人腦海中,無論是來自曆史記載還是董小倩昔日回憶裡,明末那種惶惶不可終日、民生凋敝、愁雲慘淡的景象,實在是判若霄壤,仿佛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這才是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應有的氣象啊,”袁薇輕聲感歎,她自然地挽起董小倩略顯冰涼的手臂,試圖傳遞一些溫暖,“小倩,終於回到家的感覺如何?”她的聲音柔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詢。
董小倩停下腳步,目光緩緩掃過熟悉的街巷,眼中閃爍著極為複雜的光芒。那裡麵有重歸故土的欣喜,有物是人非的懷念,更有一絲恍如隔世般的深沉感慨。她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秦淮河特有的、混合著水汽、泥土與兩岸各色食物香氣的味道,這是她記憶深處最熟悉的故鄉氣息。
她柔聲回應,聲音略帶一絲哽咽,卻又努力保持著平靜:“變了,又好像沒變。街巷的格局,這些老建築的大抵輪廓,還是舊時模樣。但這滿城彌漫的精氣神,這空氣中流動的安寧與富足,卻是天壤之彆。”
她頓了頓,指向路邊一個坐在自家店鋪門檻旁,正耐心地握著孫兒的小手,在沙盤上一筆一劃教認字的老者:“你看,袁姐姐,尋常百姓家,不僅衣食無憂,更有這份閒情逸致,在陽光下教導兒孫讀書識字了。這在以前,即便是最繁華的時節,也是不可想象的。那時節,繁華總像是建立在流沙之上,帶著幾分末世將至的壓抑與近乎絕望的奢靡。如今……如今這般,才是真正安居樂業,民心安穩的景象。”
白詩悅站在戚睿涵身側,聞言接話道,她的目光也追隨著董小倩所指的方向,語氣中帶著欣慰:“這一路行來,從山東到江西,再到這南京重地,所見雖風土各異,但升平景象卻是共通的。田間稼穡有序,市井商貿繁榮,百姓神態安詳。看來陛下與朝廷這些年,是真正做到了與民休息,發展生產,並非虛言。”
刁如苑作為曾經在商海搏擊、經營實業的女老板,觀察視角更為細致和務實。她微微頷首,補充道:“詩悅說得是,但還不止是農業恢複了元氣。你們仔細看這市麵,”
她伸手指點著沿街的店鋪和攤販:“商品種類之繁多,遠超預期。除了我們傳統就聞名遐邇的絲綢、瓷器、茶葉,那邊攤子上擺著的,明顯是來自南洋的香料、象牙工藝品,甚至還有泰西傳來的自鳴鐘、玻璃鏡等新奇玩意兒。可見朝廷開放海禁,鼓勵海外通商的政策,確實極大地帶動了民間經濟的活力。而且你們注意到沒有,這市場秩序井然,坊市管理得當,並無強買強賣、欺行霸市之象,巡街的差役舉止也頗規矩。這南京府的治理水平,堪稱上乘。”她的分析總是這樣條理清晰,切中要害。
眾人信步而行,不知不覺便來到了夫子廟一帶。這裡更是人聲鼎沸,熱鬨非凡,仿佛整個南京城的煙火氣都彙聚於此。各色小吃攤販沿著街道兩側排成長龍,各種香氣——油炸食物的焦香、湯羹的鮮香、糖料的甜香、肉食的醇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極具誘惑力的力量,彌漫在空氣中,刺激著每個人的味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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鴨血粉絲湯在巨大的陶鍋裡咕嘟咕嘟地翻滾著,奶白色的湯汁誘人無比;油光發亮、肉質緊實的鹽水鴨整齊地掛在鉤子上;小巧玲瓏、皮薄餡足的小籠包在蒸籠裡冒著騰騰熱氣;金黃酥脆的如意回鹵乾、造型可愛甜糯可口的梅花糕……琳琅滿目,令人目不暇接。
劉菲含雖是理科生出身,平日裡更注重邏輯與數據,此刻麵對這活色生香的美食盛宴,也忍不住食指大動,平日裡那份冷靜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她拉著白詩悅和袁薇的衣袖,語氣中帶著難得的雀躍:“早就聽說南京小吃甲天下,今天說什麼也要一飽口福,我們從街頭吃到街尾怎麼樣。”她那躍躍欲試的樣子,引得眾人都笑了起來。
戚睿涵看著她們興奮的樣子,臉上也露出溫和的笑容,他向來尊重並享受同伴們的這份純真快樂,便由得她們前去挑選品嘗。他自己則與似乎心事更重、步履稍緩的董小倩並肩走在稍後。他看著眼前這派生機勃勃、安定繁榮的景象,心中亦是感慨萬千,思緒不由得飄遠。
他想起了原時空曆史中,不久之後清軍南下,那“揚州十日”的屍山血海,“嘉定三屠”的慘絕人寰;想起了南京作為南明弘光政權首都那短暫而混亂、醉生夢死的歲月;想起了剃發易服令下,漢家衣冠的沉淪,精神脊梁的折斷……那一幕幕,與他眼前所見的安寧畫卷,形成了無比尖銳而殘酷的對比。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又緩緩鬆開。
對比眼下,李自成雖出身草莽,但在奪取天下後,能迅速調整政策,摒棄流寇作風,恢複秩序,鼓勵農耕,發展工商,保護文化,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延續了明朝的典章製度,並針對其弊端加以改良,這才有了眼前這盛世雛形。
驅逐了外部入侵的致命威脅,內部又得以休養生息,華夏文明的航船,似乎終於在他們這隻意外扇動翅膀的“蝴蝶”影響下,駛離了那片充滿暗礁與風暴的危險海域,重新回到了平穩而正確的航道上。這份沉甸甸的曆史重量,讓他一時間有些默然。
董小倩敏銳地察覺到了他情緒的細微變化,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臂,低聲道:“元芝,可是想起了什麼。”她總是能如此體貼地感知他的心境。
戚睿涵回過神,對上她關切的目光,搖了搖頭,報以一笑,“沒什麼,隻是有些……感慨。”有些話,無需多說,他們彼此都能明白。
六人最終尋了家臨河的、看起來頗為雅致的茶樓坐下,點了地道的雨花茶和幾樣精致的茶點。茶樓位置極佳,憑窗遠眺,秦淮風光儘收眼底。此時夕陽西斜,餘暉將河水染成一片金紅,波光跳躍,如同撒了無數碎金。畫舫開始點亮燈火,星星點點,倒映在水中,隨著微波蕩漾,形成一條流動的光帶。槳聲欸乃,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與岸邊依舊翠綠的垂柳絲絛相映成趣,構成一幅動中有靜、靜中有動的美妙畫卷。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白詩悅望著窗外,不禁低聲吟誦起白居易的名句,隨即側過頭對戚睿涵嫣然一笑,“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雖然現在是秋日,但這秦淮秋色,天高水闊,燈影朦朧,也彆有一番沉靜豐腴的風味。”
袁薇輕輕吹開茶碗中的浮葉,抿了一口清香的雨花茶,點頭附和:“是啊,能如此安穩地坐在這裡,心無掛礙,也無顛沛流離之憂,靜靜欣賞這秦淮風月,實在是……來之不易。”她的話語輕柔,卻帶著一絲隻有他們幾人才能深切體會的沉重。他們親身參與並改變了那段風起雲湧的曆史,在關鍵時刻做出了抉擇,阻止了原本曆史軌跡上那慘痛悲劇的發生,眼前的這片安寧與繁華,某種意義上,也凝結著他們那份不為人知的心力與貢獻。
董小倩沒有參與對話,隻是靜靜地望著窗外,目光悠遠,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美景,看到了那個與姐姐董小宛、與姐夫冒辟疆、與秦淮八豔其他姐妹詩酒唱和、弦歌不輟的年代。那時的秦淮河,同樣是風流藪澤,歌舞升平,才子佳人薈萃,但總感覺蒙著一層驅不散的、國破家亡的濃重陰影,歡聲笑語之下是深深的無奈與悲涼。而今,那層陰影已然散去,隻餘下這純粹的風雅、閒適與人間煙火氣。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與釋然,輕輕伸出手,在桌下握住了戚睿涵的手,低聲道,聲音微不可聞卻清晰無比:“元芝,謝謝你。”
戚睿涵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她這聲感謝背後所蘊含的千言萬語——感謝他改變了曆史,感謝他帶她看到了真正的太平,感謝他讓她故鄉得以保全並煥發新生。他反手將她的手握在掌心,力道溫暖而堅定,微微一笑,目光交彙間,一切儘在不言中。
在夫子廟儘興遊覽品嘗之後,翌日,六人又起了個早,前往城東的明孝陵。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明孝陵不僅保存完好,沒有遭到任何破壞,更是看得出經過了精心的、大規模的修繕,煥然一新。神道兩側,那些巨大的石象生——獅子、獬豸、駱駝、大象、麒麟、馬匹無一例外地威嚴肅立,曆經風雨衝刷,更顯古樸滄桑,卻沒有任何殘損。陵園內的建築,棱恩殿、明樓等,氣勢恢宏,朱漆彩繪雖新,卻遵循舊製,莊重典雅。寶頂封土完好,綠草如茵,整個陵園內鬆柏參天,鬱鬱蔥蔥,環境整潔肅穆,有專門的陵戶進行打掃和維護,甚至還能看到身著號衣的兵丁在關鍵位置值守,紀律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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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空曠的陵前廣場上,仰望那巍峨的明樓,戚睿涵心潮起伏,難以平靜。他想起李自成進入北京後,對崇禎帝的後事處理還算得體,以禮安葬,並未加以侮辱。如今又如此不惜工本地保護和完善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寢,其展現出的政治智慧與胸襟氣度,確實非同一般,遠非原時空曆史上那個迅速腐化失敗的農民軍領袖可比。
這既是對前朝的一定程度的尊重,有利於安撫遺民情緒,收攏士人之心,更是以一種高姿態,向天下人宣示自身政權作為華夏正統繼承者的合法性——我大順同樣是驅逐胡虜、消滅了清寇、肅清宇內,並最終推翻了明朝腐朽統治、恢複中華的政權,自然有責任和義務保護華夏先賢、前朝開國帝王的遺跡,這本身就是道統延續的象征。
“陛下此舉,頗有明太祖當年之氣度啊。”戚睿涵深吸一口氣,感歎道,“他不僅是以朱元璋為榜樣,恐怕更是立誌要開創另一個‘洪武之治’,甚至要超越前朝。”
刁如苑站在他身側,雙手抱臂,冷靜地分析道:“不錯。這不僅是對曆史的簡單尊重,更是一種高明的政治運作,是對自身合法性的積極構建。如此鄭重地保護明孝陵,象征著政權的延續性與正統性,向天下人,特彆是向那些仍懷故明之思的士紳階層表明,大順承接的是源遠流長的華夏道統,而非異族入侵,也非簡單的改朝換代式的暴力更迭。”
劉菲含看著那些三三兩兩前來瞻仰遊覽的士子、百姓,他們臉上帶著恭敬、好奇甚至是一絲自豪的神情,並無任何抵觸或悲憤的情緒,便說道:“看來,至少在這南京之地,百姓和士人們也大多接受了這種敘事。你們看,來這裡的人神情都很自然,甚至帶有一種欣賞前朝古跡的態度,並無明顯的抵觸情緒。時間,或許真是最好的愈合劑,尤其是在新朝確實帶來了安定與繁榮的情況下。”
離開莊嚴肅穆的明孝陵,六人回到城中稍作休整,便收拾行裝,啟程前往此次漫長旅途的最後一站——劉菲含的家鄉,雲南昆明。
得益於大順朝廷對主要官道的大力改良和拓寬,以及工部借鑒了某些“新思想”後設計製造的新式四輪馬車,他們的行程比預想中快了許多,也舒適了不少。馬車輕快地行駛在平坦的官道上,車窗外的景色不斷變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