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繪有“墨眼”的粗糙鞣皮,如同燒紅的鐵塊,灼燙著陳玄的掌心。他將其緊緊攥住,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麵上卻不敢顯露分毫。窩棚外,湧泉區役夫們疲憊的號子聲與監工的斥罵斷續傳來,更襯得這方寸之地的寂靜格外壓抑。
是誰?在如此嚴密的監控下,還能將這意義不明的信號送到他手中?是友,傳遞著墨工用生命換來的、未被完全掐滅的信息?是敵,設下又一個引誘他踏入的陷阱?或者,是第三方勢力,試圖在這渾水中攪動風雲?
無數個念頭在陳玄腦中飛速碰撞、湮滅。他強迫自己冷靜,將鞣皮小心藏入貼身內袋,仿佛藏起一枚隨時可能引爆的驚雷。眼下,湧泉區的困局是明麵上的考驗,他必須首先應對。
接下來的兩天,陳玄幾乎不眠不休,全身心撲在排水工事上。他不再僅僅發號施令,而是更深入地參與到每一個環節。親自勘測地下水流向,調整竹管鋪設的角度,指導三合土的夯築技巧。他的官服沾滿泥漿,雙手磨出水泡,與那些役夫一同浸泡在冰冷的泥水裡。
這種“身先士卒”,在等級森嚴的秦軍工地上是極其罕見的。起初,役夫和底層監工們隻是麻木地執行命令,但漸漸地,他們看向陳玄的眼神中,那死寂的絕望裡,似乎滲入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類似困惑與觸動的東西。他並非僅僅高高在上地驅使,他似乎……真的在試圖解決問題,而不僅僅是消耗他們的生命。
張禳將這一切看在眼裡,趁著測量間隙,低聲對陳玄道:“陳師,人心似有鬆動。隻是……此法雖妙,初期耗費人力物力甚巨,若短期內不見顯效,隻怕……”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明確,若失敗,或效果不彰,所有的壓力與罪責都將由陳玄一人承擔。
“儘人事,聽天命。”陳玄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聲音沙啞。他何嘗不知風險,但這是他目前唯一能走的,在良知與生存間勉強平衡的鋼絲。
就在引流竹管的主乾道即將鋪設完成的前夜,一直沉寂的李由勢力,終於再次露出了獠牙,但這一次,方式更加刁鑽。
來的不是李由本人,也不是他安插的新監工,而是一隊隸屬於少府,負責稽查各地工程物料耗用的“計吏”。這些人手持算盤與律令竹簡,麵色冷峻,直接闖入陳玄臨時用於辦公和存放圖紙的窩棚。
“奉少府令,核查湧泉區工料支用。”為首的計吏是個乾瘦的中年人,顴骨高聳,眼神如同他的算盤珠子一樣冰冷無情,甚至沒有正眼看渾身泥濘的陳玄,直接下令,“所有物料出入記錄、工籌分配簡冊,即刻封存查驗!”
張禳臉色瞬間白了。工程進行到關鍵時刻,突然稽查物料,這分明是故意刁難,甚至可能是想從中找出紕漏,羅織罪名!
陳玄心中怒火升騰,但麵上依舊維持著平靜。他知道,此刻任何激烈的反應,都會授人以柄。他攔住想要爭辯的張禳,沉聲道:“賬目清晰,物料支用皆有記錄,大人儘管核查。”他示意張禳將賬冊交出。
計吏冷哼一聲,手下人立刻如狼似虎地撲上來,將一摞摞竹簡搬走,就在這狹小的窩棚裡,劈裡啪啦地打起算盤,逐項核對起來。他們查得極其細致,甚至吹毛求疵,連用於固定竹管的麻繩長度是否與記錄有毫米之差,都要反複詢問。
“陳工師,此項毛竹,記錄支用一百五十根,為何現場清點,僅有一百四十八根?短缺兩根,作何解釋?”計吏抬起眼皮,目光銳利如刀。
陳玄尚未回答,旁邊一名跟隨陳玄多日的年輕役夫忍不住嘟囔道:“那……那有兩根在試鋪設時不小心裂了,不能用了……”
“裂了?”計吏聲音陡然拔高,“《工律》有雲,物料損耗,需有殘骸為證,並經三級吏員勘驗確認,方可核銷!殘骸何在?勘驗文書何在?”
那年輕役夫嚇得噤聲,臉色慘白。
陳玄深吸一口氣,知道這是對方早就設計好的環節。他平靜回答:“損耗確有其事,殘骸已用於加固他處地基。當時工期緊迫,未及履行完整勘驗程序,是下吏疏忽。此事下吏一力承擔,與役夫無關。”
“承擔?”計吏冷笑,“如何承擔?按律,無故損毀工料,輕則罰俸貶職,重則……視同盜掘陵寢物料,罪可至死!”
窩棚內的空氣瞬間凝固。張禳急得額頭冒汗,黑肱不在,他連個能商量的人都沒有。周圍的役夫們也感受到了這劍拔弩張的氣氛,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惴惴不安地望過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窩棚外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以及一個略帶訝異的聲音:“哦?此地為何如此喧嚷?”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嬴朔一身常服,僅帶著兩名親衛,不知何時出現在了窩棚門口。他目光掃過窩棚內對峙的雙方,最後落在陳玄身上,眉頭微蹙:“陳工師,排水工事進展如何?為何聚集於此?”
那計吏見到嬴朔,態度立刻收斂了幾分,但依舊不卑不亢地行禮,將“物料短缺,程序不合”之事稟報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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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朔聽完,臉上看不出喜怒,他走到那堆賬冊前,隨手拿起一卷翻了翻,又看了看外麵初具規模的引流竹管係統,沉默了片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他的裁決。
“嗯……”嬴朔放下竹簡,看向那計吏,“王計吏,你恪儘職守,依律核查,並無不妥。”
計吏臉上露出一絲得意。
但嬴朔話鋒一轉:“不過,湧泉區情況特殊,水患緊急,非常之時,或可行非常之法。陳工師因地製宜,提出新法,旨在根治水患,保障陵墓根基。些許物料損耗,若確係用於工程,且最終工事得成,功過或可相抵。”他頓了頓,目光變得嚴肅起來,“當然,程序疏漏,不可不究。待此件工事了結,再行議處。當務之急,是儘快解決水患,莫要因小失大,延誤了陵寢大局。王計吏,你以為呢?”
他這一番話,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實則巧妙地偏向了陳玄。既肯定了計吏的職權,又為陳玄的“程序錯誤”找到了“情有可原”的理由,更將問題的焦點拉回到了工程本身,用“陵寢大局”壓人。
王計吏臉色變了幾變,他敢刁難陳玄,卻不敢公然違逆嬴朔這位皇室監工,尤其是對方還占著“大局”的道理。他咬了咬牙,躬身道:“大人所言極是,是下吏考慮不周。既如此,核查暫緩,待工事完結再行稟報。”
嬴朔點了點頭:“如此甚好。”他不再多看那計吏一眼,轉向陳玄,“陳工師,帶本官去看看你的治水新法。”
危機暫時解除。陳玄引著嬴朔在工地上巡視,詳細介紹引流係統的原理和預期效果。嬴朔聽得十分仔細,不時提問,目光中閃爍著思索的光芒。
“此法……確實彆出心裁。”巡視完畢,嬴朔站在高處,望著下方已初見雛形的竹管網,緩緩道,“若能成功,不僅解此區之困,或可推廣至陵墓其他水患之處。陳玄,你又一次讓本官刮目相看。”
“大人過譽,下吏隻是竭儘所能。”陳玄謙遜道,心中卻無多少喜悅。他知道,嬴朔的及時出現絕非偶然,這更印證了湧泉區任務背後的不簡單。嬴朔在保他,但也是在利用他,利用他的能力,或許,也在觀察他如何處理這複雜局麵,包括如何應對李斯勢力的刁難。
“好好做。”嬴朔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意味深長,“記住,在這驪山,有時候,活下來,並且把事情做成,本身就是最有力的回應。”說完,他不再多言,帶著親衛轉身離去。
望著嬴朔遠去的背影,陳玄的心情更加沉重。他回到窩棚,張禳立刻湊上來,低聲道:“陳師,嬴大人這是……”
陳玄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他疲憊地坐下,手指無意識地觸碰到了內袋裡那片堅硬的鞣皮。
墨工的眼睛……計吏的刁難……嬴朔的維護……這一切像散落的碎片,在他腦中旋轉。他感覺自己正被一張越來越緊的網包裹著,而這片“墨眼”鞣皮,或許是撕開這張網的一個線頭。
他必須弄清楚這圖案的含義。在嬴朔和李斯這兩股巨力的夾縫中,他不能隻被動應對,必須找到屬於自己的信息和力量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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