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幽王十一年,冬。
雪是從酉時開始落的。起初是細碎的雪粒,打在鎬京宮城的青銅瓦當,發出“沙沙”的輕響,像無數隻螞蟻在啃噬這座王城的骨血。十二歲的趙無恤縮在宗正府偏院的抄經室裡,鼻尖凍得發紅,手指握著的竹筆卻不敢停——案上攤著的《周禮?春官》竹簡才抄到“大宗伯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隻之禮”,墨汁在竹簡上暈開,像一滴凝固的血。
“無恤,把這卷《司尊彝》送到內府去。”叔父趙鞅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不易察覺的急促。他身上的玄端禮服沾了雪,腰間的大帶鬆了半寸,往常束得整整齊齊的玉玦垂在一側,晃得人眼暈。
趙無恤抱著竹簡起身,雪粒從門縫鑽進來,落在他的麻衣領口,瞬間化了。穿過宗正府的回廊時,他看見內侍們抱著錦盒往宮城跑,靴底踩在積雪的青磚上,留下“咯吱咯吱”的聲響,像極了去年祭祀時,太祝用刀剖開牛犢喉嚨的聲音。
“叔父,今日怎的這般忙?”他忍不住問。趙鞅停下腳步,望著宮城方向的天空——雪下得密了,鉛灰色的雲層壓得很低,仿佛要把整個鎬京罩住。“犬戎……怕是要來了。”趙鞅的聲音很輕,卻讓趙無恤的手指猛地一顫,竹簡差點從懷裡滑出去。
他知道犬戎。去年冬天,曾有從西鄙來的戍卒說過,那些披發左衽的蠻族,會把俘虜的周人綁在樹乾上,用青銅刀一片片削下肉,還會把祭祀用的禮器熔成小塊,掛在馬鞍上當裝飾。那時他隻當是戍卒編的故事,可此刻叔父的眼神,讓他想起抄經時見過的“喪禮”竹簡——上麵畫著的哭喪人,眼睛裡就是這樣的恐懼。
走到內府門口時,宮城方向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銅鈴聲。不是平日朝會的“編鐘之樂”,也不是祭祀的“鐃鈸之聲”,是城樓上的預警鈴,響得又急又亂,像要把人的心臟撕開。
“快躲起來!”內府的小吏尖叫著衝出來,手裡的賬本散落在雪地裡,竹簡上的“粟米三千石”“布帛五百匹”被雪水浸透,字跡漸漸模糊。趙無恤下意識地往旁邊的柱子後躲,卻看見宮城的正門“應天門”緩緩打開,一群穿著紅色鎧甲的士兵衝了出來,他們的戈矛上沾著血,甲胄上的“周”字紋被血染成了黑色。
“犬戎破西門了!”有人嘶吼著。趙無恤的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他想起母親去年病逝前,也是這樣躺在床上,呼吸越來越弱,最後變成一聲輕得聽不見的歎息。
他看見一個穿著錦衣的女子被兩個犬戎兵拖拽著走過,她的發髻散了,珍珠步搖掉在雪地裡,被一個犬戎兵一腳踩碎。是褒姒。去年上元節,他曾在宮牆外見過一次,那時她站在城樓上,穿著杏色的曲裾深衣,笑起來像春日的桃花。可此刻她的臉白得像紙,嘴角掛著血,眼神空洞得像結冰的渭河。
“把禮器都搬出來!”一個犬戎將領用生硬的周語喊道。內府的門被撞開,士兵們扛著青銅鼎、玉琮、編鐘往馬車上搬。趙無恤看見那隻“饕餮紋方鼎”——去年祭祀時,他還見過太祝用它煮過犧牲,鼎耳上的饕餮紋張著嘴,像是要吞下整個世界。可此刻它被放在雪地裡,犬戎兵用戈矛敲打著鼎身,發出“嗡嗡”的悶響,像垂死的野獸在哀嚎。
“無恤!跟我走!”趙鞅突然衝了過來,一手提著青銅劍,一手拽住他的胳膊。趙無恤的腳像灌了鉛,他回頭望去,看見宗正府的方向起了火,火焰舔舐著屋頂的瓦片,把雪映得通紅。抄經室裡的《周禮》竹簡,那些他抄了無數遍的“吉禮、凶禮、賓禮、軍禮、嘉禮”,此刻應該都在火裡燒著吧?
他們沿著城牆根往東門跑,雪地裡的血腳印像一朵朵紅梅,從應天門一直延伸到東門。趙無恤看見太史令抱著一堆竹簡,被兩個犬戎兵按在雪地裡。他的玄端禮服被撕爛了,花白的胡子上沾著雪和血,卻還在嘶吼著:“這些是周人的史!不能燒!”
一個犬戎兵舉起戈矛,刺進了太史令的胸膛。竹簡散落在雪地裡,被犬戎兵的馬蹄踩碎,上麵的字——那些記錄著“文武之治”“成康之治”的字,瞬間變成了碎屑,混在雪和血裡,再也分不清。
“叔父,我們的《周禮》……”趙無恤的聲音打著顫,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凍得流不出來。趙鞅沒有回頭,隻是拽著他跑得更快:“禮器能燒,竹簡能碎,可周人的禮,在心裡!”
跑到東門時,趙無恤看見太子宜臼帶著一群宗室子弟往城外跑,他們的馬車後麵跟著一群平民,有的人抱著孩子,有的人背著包裹,還有的人像他一樣,懷裡抱著幾卷竹簡。雪還在下,落在每個人的頭上、肩上,像是要把這場災難埋起來。
突然,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趙無恤回頭,看見十幾個犬戎兵衝了過來,為首的將領手裡提著一個金色的酒壺——那是天子用的“饕餮紋銅壺”,壺身上的饕餮紋,此刻像是在嘲笑周人的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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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住那兩個周人!”犬戎將領嘶吼著,馬鞭在空中劃出清脆的響聲。趙鞅把趙無恤推到一棵老槐樹下:“你躲在這裡,記住,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要出來!趙氏的未來,就靠你了!”
趙無恤看著叔父提著青銅劍衝上去,劍尖在雪光中劃出一道寒光。他想起叔父教他寫“禮”字時說的話:“‘禮’字左邊是‘示’,右邊是‘豊’,示是神明,豊是禮器,合起來就是‘用禮器敬神明’。可若沒有了神明,沒有了禮器,還有禮嗎?”
那時他答不上來。可此刻,他看見叔父的劍刺穿了一個犬戎兵的胸膛,卻被另一個犬戎兵從背後砍中了肩膀。鮮血順著叔父的胳膊流下,滴在雪地上,瞬間就凍成了冰。叔父的身體晃了晃,卻還在嘶吼著,像一頭受傷的獅子。
“叔父!”趙無恤想喊,卻被自己的手死死捂住。他看見犬戎將領的戈矛刺進了叔父的心臟,叔父的眼睛圓睜著,望著東門的方向,那裡有太子,有周人的希望。
犬戎兵很快離開了。趙無恤從槐樹下爬出來,走到叔父的屍體旁,跪下磕了三個頭。雪落在叔父的臉上,很快就覆蓋了他的眼睛。他伸出手,想把叔父的眼睛合上,卻發現叔父的手裡還攥著一塊竹簡——是《周禮?春官》的殘片,上麵隻剩下一個“禮”字。
風越來越大,把宮城方向的火光吹得更亮。趙無恤抱著那塊竹簡,站起身,朝著東門的方向走去。雪地裡的血腳印,一步一步,像是在丈量周人與禮的距離。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聽見遠處傳來一陣銅鈴聲。不是預警鈴,是鄭國救兵的“編鐘鈴”,清脆而堅定。他回頭望去,鎬京的宮城在火光中漸漸模糊,那些被燒毀的禮器、被踩碎的竹簡、被殺死的人,都留在了那場雪裡。
可他懷裡的竹簡殘片,那個“禮”字,卻越來越清晰。他想起叔父說的話:“禮在心裡。”
是的,禮在心裡。犬戎能燒掉禮器,能打碎竹簡,卻燒不掉周人心裡的禮。總有一天,他會帶著這個“禮”字,回到鎬京,重建周人的王城,讓那些蠻族知道,周人的文明,不會就這麼被大雪掩埋。
雪還在下,可趙無恤的腳步卻異常堅定。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雪地裡,隻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像一條通往未來的路。而鎬京的烽火,還在燃燒,照亮了整個夜空。這場火,燒儘了西周的繁華,卻也點燃了一個新的時代——一個禮崩樂壞,卻又在廢墟中孕育著新文明的時代。
而十二歲的趙無恤,就在這場雪與火的交織中,開始了他跨越半個世紀的使命。他懷裡的“禮”字竹簡,將成為貫穿千年的火種,照亮華夏的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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