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鎬京東門時,雪已經沒過腳踝。趙無恤的麻鞋早被雪水浸透,凍得腳趾發麻,像踩著幾塊冰。懷裡的“禮”字竹簡被他緊緊貼著胸口,竹簡邊緣的竹刺硌得皮膚生疼,卻讓他覺得踏實——這是叔父留下的最後東西,是周人剩下的最後一點“禮”。
他跟著逃亡的人群往東走,腳下的路越來越難走。起初還有青磚鋪的官道,後來隻剩被雪覆蓋的土路,每走一步都要陷下去半尺。有人走不動了,坐在雪地裡哭,哭聲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像斷了線的珠子。趙無恤看見一個老婦人抱著一個孩子,孩子的臉凍得發紫,嘴唇乾裂,卻還在喃喃地喊“要吃粟米餅”。老婦人從懷裡掏出一塊硬得像石頭的餅,想喂給孩子,餅卻在手裡碎成了渣,混著雪落在孩子的臉上。
“彆往前走了!前麵有河,冰還沒凍實!”一個牽著牛的農夫喊道。人群頓時亂了,有人想回頭,卻看見西邊的天空被火光染得通紅——那是鎬京的方向,犬戎的馬蹄聲似乎還在耳邊響。
趙無恤擠到前麵,看見一條結冰的河橫在眼前。河麵的冰麵泛著青灰色,有幾處已經裂開,露出下麵黑乎乎的河水。風從河麵吹過來,帶著刺骨的冷,把他的頭發吹得貼在臉上,像一層薄霜。
“這是潏水,往年這個時候冰能跑馬車,今年天暖,冰薄得很。”農夫蹲下來,用手裡的木杖敲了敲冰麵,冰麵發出“咚咚”的悶響,像是隨時會碎。
人群裡開始有人哭罵。一個穿著錦緞的貴族子弟,把懷裡的玉璧往雪地裡一摔,玉璧碎成了幾塊,他嘶吼著:“周都亡了,要這些破石頭有什麼用!”旁邊的人要麼跟著哭,要麼沉默地看著河麵,沒人說話——誰都知道,要麼冒險過河,要麼等著被犬戎追上,沒有第三條路。
趙無恤摸了摸懷裡的竹簡。叔父說“禮在心裡”,可心裡的“禮”,能讓冰麵變厚嗎?能讓孩子不餓肚子嗎?他想起抄過的《周禮》裡寫“以保息六養萬民:一曰慈幼,二曰養老,三曰振窮,四曰恤貧,五曰寬疾,六曰安富”,可此刻,萬民都在雪地裡凍著餓著,那些寫在竹簡上的“養民之禮”,像一場笑話。
就在這時,河對岸傳來一陣微弱的火光。有人指著對岸喊:“那邊有人!”大家順著他指的方向看,看見河對岸的坡上有一間破草屋,草屋裡的火光像一顆星星,在雪夜裡閃著微弱的光。
“有人就有辦法!”農夫站起身,把牛繩纏在腰上,“我先過,你們看著!”他小心翼翼地踏上冰麵,每走一步都要停頓一下,木杖在前麵探路。冰麵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像是在警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著他的身影一點點靠近對岸。
就在農夫快要到對岸時,冰麵突然“哢嚓”一聲裂了一道縫。農夫嚇得趕緊趴在冰麵上,手腳並用往前爬,牛在後麵“哞哞”地叫,繩子把冰麵拉得更緊。趙無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識地摸出懷裡的竹簡,手指在“禮”字上摩挲——仿佛這個字能給人力量。
終於,農夫爬上了對岸。他把牛拉過去,對著這邊喊:“冰能過!趴著爬,彆站起來!”人群裡頓時有了生氣,大家學著農夫的樣子,趴在冰麵上往前爬。趙無恤也趴在冰上,雪落在他的脖子裡,冷得他打哆嗦,可他不敢鬆手,懷裡的竹簡被他壓在身下,像一塊護身符。
爬到河中間時,他聽見身後傳來“撲通”一聲。有人掉進了冰窟窿,慘叫聲很快被風吹散。趙無恤不敢回頭,隻是拚命地往前爬,冰麵的寒氣透過衣服滲進來,凍得他牙齒打顫,可他心裡隻有一個念頭:活下去,帶著“禮”字活下去。
爬上對岸時,他已經凍得快沒知覺了。農夫把他拉進破草屋,草屋裡有一堆快滅的柴火,幾個流民圍在火堆旁取暖。草屋的屋頂漏著雪,雪落在柴火上,發出“滋滋”的聲響,冒出一縷縷白煙。
“孩子,你懷裡揣的啥?”一個瞎眼的老丈問。他坐在火堆旁,手裡拿著一根竹杖,竹杖上刻著一些模糊的花紋。趙無恤把懷裡的竹簡掏出來,放在火堆旁的石頭上。火光映在竹簡上,那個“禮”字格外清晰。
“是《周禮》的殘片。”趙無恤的聲音沙啞,“鎬京破了,禮器都被燒了,就剩下這個。”
老丈伸出手,摸索著拿起竹簡,手指在“禮”字上輕輕摩挲。他的手指粗糙得像樹皮,卻異常輕柔,像是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禮’字……左邊是‘示’,右邊是‘豊’,示是神明,豊是禮器,對吧?”老丈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莫名的威嚴。
趙無恤愣住了:“老丈您怎麼知道?”
老丈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我以前是太史局的抄書吏,抄了一輩子《周禮》。後來眼睛瞎了,就被趕出來了。”他頓了頓,手指還在“禮”字上摩挲,“犬戎能燒禮器,能碎竹簡,可‘禮’字的意思,他們燒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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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禮’到底是什麼?”趙無恤忍不住問。他想起叔父說“禮在心裡”,想起逃亡路上的饑寒,想起掉進冰窟窿的人,“《周禮》裡寫要‘養萬民’,可現在萬民都在受苦,這‘禮’還有用嗎?”
老丈沒有回答,隻是從懷裡掏出一塊小小的木牌,木牌上刻著一個“仁”字。“我瞎了眼後,就刻了這個字。”他把木牌遞給趙無恤,“‘禮’不是刻在竹簡上的,也不是放在禮器裡的,是刻在心裡的‘仁’。你看那些流民,有人把最後一塊餅分給孩子,有人把自己的衣服披給老人,這就是‘禮’。”
趙無恤看著手裡的木牌,木牌被老丈的手焐得暖暖的。他想起剛才在河邊,農夫冒著危險先過河探路,想起老婦人把碎餅喂給孩子,那些瞬間,不就是老丈說的“禮”嗎?原來“禮”不是朝堂上的儀式,不是祭祀時的禮器,是亂世中人與人之間的一點善意,是絕境裡不放棄的一點希望。
“孩子,把這個字傳下去吧。”老丈把竹簡還給趙無恤,“不是傳這塊竹簡,是傳這個字的意思。等有一天,天下太平了,再把‘禮’寫回到竹簡上,寫回到每個人的心裡。”
趙無恤接過竹簡,緊緊抱在懷裡。火堆旁的流民們都安靜地聽著,沒有人說話,隻有柴火偶爾發出“劈啪”的聲響。雪還在草屋外下著,可草屋裡的人,心裡都有了一點暖意——那是“禮”的暖意,是文明的暖意。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趙無恤告彆了老丈和流民,繼續往東走。懷裡的竹簡被他用布條裹好,貼在胸口,木牌被他係在腰間。太陽從東邊的山後升起來,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遠處傳來鄭國救兵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像是在朝著希望的方向奔跑。
他回頭望了一眼破草屋,草屋的屋頂還冒著一縷白煙,像一根細細的線,連接著天地。他知道,老丈和流民們還在那裡,他們會把“禮”的意思傳下去,就像他會把懷裡的竹簡傳下去一樣。
雪地上,他的腳印一直往東延伸,像一條長長的線。懷裡的“禮”字竹簡,腰間的“仁”字木牌,像是兩顆小小的燈,在亂世的雪地裡,照亮了通往未來的路。而這條路,注定漫長,注定充滿苦難,可隻要“禮”在心裡,隻要“仁”在心裡,周人的文明,就不會熄滅。
趙無恤加快了腳步,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走去。他知道,他不是一個人在走,無數個像老丈、像農夫、像流民一樣的人,都在這條路上走著,他們手裡都拿著一盞小小的燈,把亂世的黑夜,一點點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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