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潏水以東三百裡,雪漸漸薄了。趙無恤的麻鞋早已磨穿,腳底結了層厚厚的繭,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粗砂上,鈍鈍地疼。腰間的“仁”字木牌隨著步伐晃蕩,與懷裡的竹簡輕輕碰撞,發出“沙沙”的輕響——那是老丈的木牌與叔父的竹簡,是他如今唯一的行囊。
路兩旁的麥田還覆著殘雪,露出的麥茬像枯黃的針,紮在凍硬的土地上。偶爾能看見幾隻麻雀落在麥茬間,啄食著去年剩下的麥粒,見人來便撲棱著翅膀飛走,留下一片空蕩蕩的寂靜。趙無恤想起鎬京宗正府的菜園,每到這個時候,園丁總會把韭菜根埋在溫土裡,等開春就能冒出嫩綠的芽。可如今,連麥田裡的麻雀都活得這樣慌張,哪裡還有“開春”的盼頭?
“後生,且慢!”
一聲喚從身後傳來,帶著書卷氣的溫潤。趙無恤回頭,看見一個穿著粗布儒衫的中年男子,背著一捆竹簡走在田埂上。他的頭發用木簪束著,雖沾了些塵土,卻梳得整齊,腰間掛著一把銅劍,劍鞘上刻著“溫故知新”四個字,在殘雪的光線下泛著淡青的光。
“先生是?”趙無恤攥緊了懷裡的竹簡,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亂世裡,陌生人的善意總帶著不確定的危險。
男子停下腳步,笑著指了指田埂邊的一塊石頭:“可願坐下來歇會兒?我看你腳步虛浮,怕是走了不少路。”他說話時,嘴角的弧度很平和,像春風拂過麥田,讓趙無恤緊繃的神經鬆了些。
趙無恤在石頭上坐下,男子也挨著他坐下,把背上的竹簡放在腿上。竹簡用麻繩捆著,露出的簡端寫著“論語?學而”,是趙無恤在鎬京抄過的篇目。“先生是孔夫子的弟子?”他忍不住問——去年孔子周遊列國時,曾路過鎬京,宗正府的大夫們還爭論過“克己複禮”是否可行,那時他隻覺得那些話離自己很遠,遠得像天上的雲。
男子點頭,指了指腰間的劍鞘:“在下曾點,字皙,師從孔夫子。這劍,是夫子所贈,說‘君子不可無劍,亦不可濫劍’。”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趙無恤懷裡露出的竹簡一角,“你懷裡揣的,也是典籍?”
趙無恤把竹簡掏出來,放在兩人中間的石頭上。殘雪還沾在竹簡邊緣,火光映出的“禮”字已經有些模糊,卻仍能看清筆畫間的力道——那是叔父臨死前攥過的地方,竹纖維裡似乎還留著叔父的溫度。“是《周禮》的殘片,鎬京破了,就剩下這個。”他的聲音比在草屋時穩了些,卻還是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曾點拿起竹簡,手指輕輕拂過“禮”字,動作像老丈摩挲木牌時一樣輕柔。“‘禮’字……夫子常說,‘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他抬頭看向趙無恤,眼神裡帶著探尋,“你覺得,如今這亂世,‘禮’還有用嗎?”
趙無恤愣住了。這個問題,他在潏水河邊問過老丈,此刻再被提起,心裡卻有了不同的答案。他想起老婦人把碎餅喂給孩子,想起農夫冒著危險探路,想起老丈說“禮是心裡的仁”,可這些“仁”,能抵得過犬戎的戈矛嗎?能讓凍餓的流民活下去嗎?“我見過有人把最後一塊餅分給孩子,也見過有人掉進冰窟窿沒人救。”他低頭看著麥田裡的殘雪,“先生覺得,這兩種都是‘禮’嗎?”
曾點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指著麥田裡的麥茬:“你看這麥子,秋天播種,冬天蟄伏,春天發芽,夏天成熟,從來不會亂了時節。這是‘天禮’。”他又指了指遠處的一個村落,炊煙正從屋頂升起,“村裡的農人,春天耕種,秋天收獲,遇到災年就互相借糧,這是‘人禮’。”
他走回石頭旁,拿起趙無恤的竹簡,在“禮”字旁邊的空白處,用指甲輕輕刻了一個“仁”字——和老丈木牌上的字一模一樣。“犬戎能燒禮器,能毀城池,卻不能讓麥子亂了時節,不能讓農人斷了互相幫扶的念想。”他把竹簡還給趙無恤,“這就是‘禮’的根,在天地間,在人心裡,不在竹簡上,也不在鼎彝上。”
趙無恤看著竹簡上的兩個字,“禮”與“仁”挨在一起,像兩顆心貼在一塊。他想起在鎬京抄《周禮》時,大夫們總說“禮是君臣之儀,是祭祀之規”,卻沒人說過“禮是農人借糧,是流民分餅”。原來那些刻在竹簡上的字,不是死的教條,是活的人心——是饑腸轆轆時遞出的一塊餅,是冰麵開裂時伸出的一隻手。
“可先生,”趙無恤還是有些困惑,“夫子說要‘克己複禮’,複的是西周的禮。可西周的禮,已經隨著鎬京的火滅了,還能複嗎?”
曾點笑了,從懷裡掏出一塊乾糧,掰成兩半,遞給趙無恤一半。乾糧是粟米做的,帶著淡淡的麥香,趙無恤咬了一口,覺得比在鎬京吃的細糧還香。“夫子說的‘複禮’,不是複西周的鼎彝,是複‘仁’的根本。”他望著遠處的炊煙,聲音裡帶著一種堅定的溫柔,“就像這麥田,今年的麥子被雪凍了,明年還能再種;今年的禮被亂了,明年還能再立——隻要‘仁’還在心裡,‘禮’就不會真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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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無恤嚼著乾糧,心裡的霧漸漸散了。他想起叔父說“禮在心裡”,想起老丈說“禮是心裡的仁”,想起曾點說“禮是活的人心”,原來這些話,說的都是同一件事——禮不是高高在上的儀式,是落在地上的善意,是亂世裡人與人之間的溫度。
“我要去晉國,找趙氏的族人。”趙無恤突然說,聲音裡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我想把這竹簡上的‘禮’,還有心裡的‘仁’,告訴更多人。”
曾點看著他,眼裡露出讚許的光。他從背上的竹簡裡抽出一卷,遞給趙無恤:“這是夫子寫的《春秋》殘卷,裡麵記著‘鄭伯克段於鄢’‘宋公及楚人戰於泓’,都是亂世裡的事。你帶著,或許能明白,‘禮’不是一成不變的,是跟著人心變的。”
趙無恤接過《春秋》殘卷,竹簡上的字是孔子的筆跡,筆畫間帶著一種不屈的力道,像麥田裡的麥茬,即使被雪壓著,也還豎著。“先生要去哪裡?”他問。
“去衛國,找夫子。”曾點把竹簡重新背好,拍了拍趙無恤的肩膀,“路上保重。記住,竹簡會舊,字會模糊,可心裡的‘仁’,隻要你不丟,就永遠不會滅。”
趙無恤點點頭,把《春秋》殘卷和《周禮》殘片捆在一起,貼在胸口。曾點轉身往衛國的方向走,儒衫的衣角在風裡飄動,像一麵小小的旗,插在亂世的麥田裡。趙無恤望著他的背影,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麥田儘頭,才站起身,朝著晉國的方向走去。
麥田裡的殘雪開始融化,雪水滲進土裡,滋潤著麥茬的根。遠處的村落裡,傳來婦人喚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帶著煙火氣的溫暖,在風裡飄了很遠。趙無恤摸了摸懷裡的兩卷竹簡,又摸了摸腰間的“仁”字木牌,腳步比之前更穩了。
他知道,接下來的路還會很難——晉國的宗族爭鬥、諸侯間的戰爭、不知何時會出現的危險,都在前麵等著他。可他不再像在鎬京時那樣恐懼,也不再像在潏水河邊那樣迷茫。因為他終於明白,他懷裡揣的不是兩卷冰冷的竹簡,是老丈的木牌,是曾點的話,是無數個像他們一樣的人心裡的“仁”與“禮”。
這些東西,比青銅禮器更堅固,比玉璧更珍貴,比任何武器都有力量。它們會陪著他,走過麥田,走過戰場,走過亂世的每一個日夜,直到有一天,能把“禮”重新寫回到竹簡上,寫回到每個人的心裡。
趙無恤加快了腳步,陽光照在他的背上,暖得像叔父的手。麥田裡的麥茬,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金光,像無數個小小的希望,在等著春天的到來。而他,就是帶著這些希望的人,在亂世的路上,一步一步,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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