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晉國地界的那日,風裹著沙塵,刮得人睜不開眼。趙無恤的麻鞋早已磨得隻剩鞋底,腳底的繭子被碎石硌出了血,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可他懷裡的兩卷竹簡——《周禮》殘片與《春秋》殘卷,卻被布條裹得嚴嚴實實,連一絲沙塵都沒沾。
路邊的土坡上,散落著幾具屍體,身上的鎧甲還沾著暗紅的血,被風沙吹得發白。一隻烏鴉落在屍體的頭盔上,啄食著露出的皮肉,見趙無恤過來,才撲棱著翅膀飛走,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靜。趙無恤攥緊了腰間的“仁”字木牌,木牌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卻讓他想起曾點說的“君子不可無劍,亦不可濫劍”——可眼前的景象,哪裡還有“君子”,哪裡還有“禮”?
“快躲起來!範家的人來了!”
一聲急促的呼喊從旁邊的樹林裡傳來。趙無恤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隻粗糙的手拽進了樹叢。拽他的是個少年,穿著打補丁的短褐,臉上沾著泥土,手裡握著一把鏽跡斑斑的銅刀,眼神裡滿是警惕。
“你是誰?來晉國做什麼?”少年的聲音壓得很低,刀尖對著趙無恤的胸口,“若是範家的探子,我這刀可不長眼!”
趙無恤指了指懷裡的竹簡,聲音有些沙啞:“我是趙氏子弟,來找宗族的人。不是什麼探子。”他想起叔父說過,晉國趙氏是公室旁支,如今在六卿中勢力頗大,可眼前的景象,卻半點看不出“勢力頗大”的樣子,倒像是剛經曆過一場惡戰。
少年的眼神緩和了些,卻沒收回刀:“趙氏?如今趙氏和範氏、中行氏打得正凶,你這時候來,不是送死嗎?”他指了指土坡上的屍體,“那些都是範家的士兵,昨天剛和趙家的人打過仗,屍體都沒人收。”
趙無恤的心沉了下去。他在鎬京時,隻聽說晉國內部六卿爭權,卻沒料到會亂到這般地步——連路邊的少年都握著刀,連戰死的士兵都沒人收斂,這哪裡是“禮崩樂壞”,這分明是“禮滅樂絕”。他摸出懷裡的《周禮》殘片,竹簡上的“禮”與“仁”兩個字,在樹蔭下顯得格外刺眼。
“為什麼要打仗?”趙無恤忍不住問。他想起《春秋》殘卷裡記的“鄭伯克段於鄢”,也是兄弟相殘,也是宗族爭鬥,原來亂世裡的事,從來都沒變過。
少年冷笑一聲,把刀收進鞘裡:“還能為什麼?為土地,為糧食,為權力。去年範家要收趙家的田,趙家不給,就打起來了。我爹就是趙家的農,去年被範家的人殺了,我娘帶著我逃到這裡,昨天也……”少年的聲音頓了頓,眼圈紅了,卻強忍著沒掉淚,“現在這晉國,誰還管什麼‘禮’,誰拳頭硬,誰就是道理。”
趙無恤沉默了。他想起曾點在麥田裡說的“人禮是農人互相借糧”,可眼前的少年,連父親的屍體都沒人收,哪裡還有“互相借糧”的“人禮”?他掏出懷裡的《春秋》殘卷,翻開其中一片竹簡,上麵寫著“宋公及楚人戰於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濟。司馬曰:‘彼眾我寡,及其未既濟也,請擊之。’公曰:‘不可。’”——宋襄公守著“不擊半渡之敵”的禮,最終兵敗身死,可如今的晉人,連這點“禮”都守不住了。
“你知道趙氏的營地在哪裡嗎?”趙無恤問。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在潏水河邊那樣迷茫,也不能再像在麥田裡那樣隻談“仁”與“禮”——他要找到趙氏宗族,要讓他們知道,亂世裡不僅要有刀,還要有“禮”,不然和犬戎又有什麼區彆?
少年指了指西邊的一座山:“翻過那座山,就是趙家的營地。不過你要小心,路上都是範家的遊兵,還有餓死的流民,可危險了。”他從懷裡掏出一塊乾硬的粟米餅,遞給趙無恤,“這個你拿著,路上餓了吃。我娘做的,還剩最後一塊。”
趙無恤接過餅,餅硬得能硌掉牙,卻帶著淡淡的麥香,像極了曾點分給他的那塊乾糧。他把餅揣進懷裡,又掏出《周禮》殘片,遞給少年:“這個你拿著。上麵寫著‘禮’和‘仁’,或許……或許能幫你活下去。”
少年愣了愣,接過竹簡,手指在“禮”字上輕輕摩挲,像老丈當年那樣。“這字……能幫我活下去嗎?”他的聲音裡帶著疑惑,卻還是把竹簡小心地揣進了懷裡,“你要是能見到趙家的大夫,就說範家的人殺了好多農人,求他們為我們報仇。”
趙無恤點點頭,站起身,朝著西邊的山走去。少年在他身後喊:“我叫趙狗兒!要是你能活下來,記得來這裡找我!”趙無恤回頭,看見少年站在樹叢裡,手裡攥著那卷《周禮》殘片,像攥著一根救命的稻草。
翻過那座山時,夕陽正往下沉,把天空染成了一片血紅。山腳下的趙氏營地,紮著密密麻麻的帳篷,帳篷外的旗幟上繡著“趙”字,在風中獵獵作響。可營地外的空地上,卻跪著一群流民,他們的雙手被繩子綁著,脖子上套著木枷,眼神裡滿是絕望。幾個趙氏士兵拿著鞭子,正往流民身上抽,慘叫聲在空曠的原野上回蕩,聽得人頭皮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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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無恤的腳步頓住了。他想起叔父說的“趙氏是公室旁支,當守禮義”,想起曾點說的“禮是活的人心”,可眼前的景象,哪裡有半分“禮義”?流民的慘叫像針一樣紮在他的心上,比腳底的傷口還疼。
“你是誰?敢在這裡窺探!”一個士兵發現了他,提著戈矛衝了過來。趙無恤趕緊掏出懷裡的《周禮》殘片——不是給少年的那片,是叔父留下的、刻著“禮”字的那片,舉在手裡:“我是趙氏子弟趙無恤,來找宗族的人!這是我叔父的竹簡,你們看!”
士兵接過竹簡,仔細看了看,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轉身對著營地喊:“來人!有個自稱趙氏子弟的,說是來投親的!”
很快,一個穿著玄端禮服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他的頭發用玉簪束著,腰間掛著一把精致的銅劍,劍鞘上刻著“趙氏宗主”四個字,一看就是地位不低的人。“你是趙氏子弟?可有憑證?”男子的聲音很威嚴,眼神裡帶著審視。
趙無恤指了指竹簡上的“禮”字:“這是我叔父趙鞅的竹簡,他是晉國趙氏的族侄,去年在鎬京殉國了。他說要是我能來晉國,就帶著這竹簡找宗族的人。”
男子的眼神變了,接過竹簡仔細摩挲著,手指在“禮”字上停留了很久,才抬頭看著趙無恤:“我是趙氏宗正趙午。你叔父趙鞅,我認識。去年鎬京破了,他的死訊傳來,我們還為他設了靈堂。”他的聲音軟了些,“你一路過來,受苦了。”
趙無恤看著營地外的流民,忍不住問:“宗正,那些流民……為什麼要綁著他們?他們犯了什麼錯?”
趙午的臉色沉了下去,指了指流民:“他們是範家的農,範家敗了,他們就想逃去齊國。要是放了他們,他們把趙氏的軍情告訴範家怎麼辦?亂世裡,心慈手軟就是死路一條。”
“可曾點先生說,‘禮’是心裡的仁,是農人互相借糧。”趙無恤的聲音有些顫抖,卻很堅定,“這些流民隻是想活下去,不是什麼探子。我們要是殺了他們,和範家、和犬戎又有什麼區彆?”
趙午愣住了,盯著趙無恤看了很久,才歎了口氣:“你在鎬京,學的都是這些?”他指了指營地外的屍體,“你看那些範家的士兵,他們殺我們趙氏的人時,可曾想過‘仁’?可曾想過‘禮’?亂世裡,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那些竹簡上的字,當不了飯吃,也擋不了戈矛。”
趙無恤掏出懷裡的《春秋》殘卷,翻開“宋公及楚人戰於泓”的那片竹簡,遞到趙午麵前:“《春秋》裡記著,宋襄公守禮,雖敗猶榮。要是我們連這點‘禮’都丟了,就算打贏了範家,就算當了晉國的霸主,又有什麼用?我們和那些蠻族,還有什麼區彆?”
趙午看著竹簡上的字,沉默了。營地外的風還在刮,流民的慘叫聲漸漸小了,隻剩下風吹旗幟的“獵獵”聲。過了很久,趙午才對著士兵喊:“把流民的繩子解了,給他們拿點吃的。願意留下的,就編入趙氏的農隊;不願意留下的,就放他們去齊國。”
士兵們愣住了,卻還是照做了。流民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繩子被解開,手裡接過粟米餅,才哭著跪下來磕頭,嘴裡喊著“多謝趙大人”。趙無恤看著這一幕,心裡的石頭落了地——原來竹簡上的字,不是真的擋不了戈矛,原來“禮”和“仁”,在亂世裡也能有力量。
趙午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裡帶著讚許:“你叔父沒說錯,你是個好孩子。”他指了指營地深處,“走,我帶你去見族長。你的這些竹簡,或許真的能幫到趙氏,幫到晉國。”
趙無恤跟著趙午往營地深處走,懷裡的兩卷竹簡輕輕碰撞,發出“沙沙”的聲響,像在訴說著亂世的苦難,也像在訴說著文明的希望。他回頭望了一眼那些流民,他們正捧著粟米餅,小口小口地吃著,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那笑容,比任何禮器都珍貴,比任何竹簡都有力量。
夕陽漸漸沉了下去,把晉國的土地染成了一片金黃。遠處的山頭上,傳來了範家士兵的呐喊聲,戰爭還沒結束,苦難還在繼續。可趙無恤的腳步,卻比之前更穩了。他知道,接下來的路還會很難——要說服趙氏的人守“禮”,要在六卿爭鬥中活下去,要把懷裡的竹簡傳下去,每一件都不容易。
可他懷裡有《周禮》的“禮”,有《春秋》的“史”,腰間有“仁”字木牌,心裡有曾點的話,還有那些流民的笑容。這些東西,比戈矛更鋒利,比鎧甲更堅固,能陪著他走過晉土的烽煙,走過亂世的每一個日夜。
趙無恤摸了摸懷裡的竹簡,指尖在“禮”字上輕輕摩挲。他想起叔父臨終前的話:“禮在心裡。”想起老丈說的“禮是心裡的仁”,想起曾點說的“禮是活的人心”,原來這些話,都在告訴他一個道理——亂世可以毀了城池,可以殺了人,卻不能毀了“禮”,不能滅了“仁”。
隻要“禮”在心裡,隻要“仁”在心裡,就算晉土烽煙不斷,就算天下大亂,華夏的文明,也不會熄滅。
趙無恤加快了腳步,跟著趙午走進了趙氏的大帳。帳外的風還在刮,帳內的燭火卻亮得很,像一顆小小的太陽,在亂世的晉土上,照亮了通往“禮”與“仁”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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