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大帳的燭火,比趙無恤見過的任何燈燭都亮。牛油燭芯燃燒時發出“劈啪”輕響,把帳內的青銅鼎、玉磬、竹簡架照得清清楚楚,連鼎耳上饕餮紋的細痕,都能看得分明——這是他自鎬京破後,第一次見到如此規整的禮器,卻莫名想起潏水河邊凍餓的流民,想起樹林裡握著鏽刀的趙狗兒。
“你就是無恤?”
帳案後傳來一個厚重的聲音。趙無恤抬頭,看見一個身著玄色朝服的老者,須發半白,卻透著一股壓人的氣勢,腰間的玉劍珌在燭火下泛著溫潤的光。他身後的竹簡架上,整整齊齊碼著數百卷竹簡,最上麵一卷的簡端,刻著“趙氏世譜”四個字。
“回族長,正是趙無恤。”他躬身行禮,動作是在鎬京宗正府學的“士相見禮”,雖因連日奔波有些僵硬,卻一絲不苟。
老者——趙氏族長趙鞅,微微點頭,指了指案前的蒲團:“坐。趙午說,你在營外,為流民求過情?”他的目光落在趙無恤懷裡的竹簡上,帶著審視,卻無半分輕視。
趙無恤在蒲團上坐下,把兩卷竹簡放在膝前,指尖輕輕摩挲著《周禮》殘片上的“禮”字:“流民隻是想活下去,若因懷疑就傷他們,與犬戎燒殺鎬京,有何不同?”
帳內靜了下來,隻有燭火的“劈啪”聲。趙鞅從案上拿起一卷竹簡,展開——是《春秋》,上麵密密麻麻寫著批注,墨跡新舊交錯,顯然是讀了許多遍。“你說的‘禮’,我懂。”他的聲音緩了些,“可你知道,去年範家圍趙氏晉陽時,城裡的人連易子而食都做了,那時的‘禮’,在哪裡?”
趙無恤的心猛地一緊。他想起趙狗兒說的“爹被範家殺了,娘也沒了”,想起土坡上無人收斂的屍體,那些畫麵像針一樣紮在心上。“正因為晉陽有過易子而食,如今才更該守‘禮’。”他伸手翻開膝前的《春秋》殘卷,指著“宋公及楚人戰於泓”的竹簡,“宋襄公雖敗,可後世記他,是記他的‘禮’;若我們為了贏,丟了‘禮’,後世記趙氏,隻會記我們的‘狠’。”
趙鞅看著竹簡上的字,沉默了很久,才從案下取出一塊龜甲——甲麵上刻著裂紋,是占卜用的。“去年我占卜趙氏前程,得‘元亨利貞’,卻也得‘厲,無咎’。”他把龜甲遞給趙無恤,“亂世就是‘厲’,要想‘無咎’,就得狠。可你說的‘禮’,像塊軟玉,擋不住戈矛,卻能讓人記著,我們不是蠻族。”
燭火映在龜甲的裂紋上,像一張縱橫交錯的網,罩著帳內的兩個人,也罩著亂世裡的晉國。趙無恤撫摸著龜甲的紋路,突然想起老丈的“仁”字木牌,想起曾點分給他的粟米餅,想起流民接過餅時的笑容——那些不是“軟玉”,是比龜甲更硬的東西,是能讓趙氏在亂世裡站穩腳跟的根。
“族長,我想試試。”趙無恤突然說,聲音裡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把營地外的流民編為農隊,我來管。讓他們種麥、織布,按《周禮》裡的‘什一稅’收糧,不搶、不逼、不疑。若是成了,就能證明‘禮’能讓趙氏更強;若是不成,我願受罰。”
趙鞅看著他,眼神裡漸漸露出讚許的光。他站起身,走到帳邊,掀開帳簾——外麵的風還在刮,卻能看見營地外的流民正圍著篝火,手裡捧著粟米餅,臉上有了些生氣。“你要的農隊,我給你。”他回頭看著趙無恤,“但你要記住,亂世裡的‘禮’,不是鎬京宗正府裡的儀式,是讓農人有飯吃,讓士兵有衣穿,讓失去家的人,能再有家。”
趙無恤猛地站起身,躬身行禮:“無恤記住了!”
第二日清晨,趙無恤帶著二十個流民,往營地東邊的麥田走去。趙狗兒也來了,手裡還攥著那卷《周禮》殘片,短褐上的補丁被風吹得晃蕩,卻笑得很亮。“我能幫你種麥!”他跑到趙無恤身邊,從懷裡掏出一把麥種——是去年娘留下的,用布包了一層又一層,“我娘說,麥種要選顆粒飽滿的,種下去才能長好。”
趙無恤接過麥種,顆粒圓潤,帶著淡淡的麥香。他想起在鎬京宗正府的菜園,園丁說“種子是地的孩子,要好好待它”,原來無論在鎬京還是晉國,無論在太平還是亂世,有些道理,從來都沒變過。
流民們開始翻地,手裡的農具是趙氏給的——有鏽跡斑斑的耒,有缺了口的鋤,卻比他們之前手裡的石頭、木棍好用多了。趙無恤也拿起一把耒,學著流民的樣子,把耒尖插進土裡,往後一拉,泥土翻出一道溝,帶著凍土的寒氣,卻也帶著生機。
“無恤大哥,你看!”趙狗兒突然喊起來,手裡舉著一株剛冒芽的麥苗——是去年落下的麥種,在凍土下藏了一冬,竟冒了芽。嫩綠的芽尖頂著一點土,像個剛睡醒的孩子,在風裡輕輕晃。
流民們都圍了過來,看著那株麥苗,眼裡露出了久違的光。一個老農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拂掉芽尖上的土,聲音有些發顫:“這芽能長,我們的麥也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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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無恤看著那株麥苗,又看了看手裡的《周禮》殘片——竹簡上的“禮”字,在陽光下泛著淡青的光。他突然明白,趙鞅說的“禮是讓農人有飯吃”,不是把“禮”變了味,是把“禮”從竹簡上,挪到了麥田裡,挪到了流民的手裡,挪到了每一顆發芽的麥種裡。
傍晚時,趙無恤把流民召集起來,在麥田邊的空地上,用炭在一塊木板上寫了“什一稅”三個字——收十分之一的糧,剩下的都歸流民自己。“我知道你們怕,怕我們像範家一樣搶糧。”他的聲音不大,卻能讓每個人都聽見,“但我在這裡立誓,若趙氏多收你們一粒糧,我趙無恤,就用這把耒,自罰耕百畝地。”
流民們都沉默了,卻有人慢慢放下了手裡的農具——不是防備,是信任。那個老農人走出來,對著趙無恤鞠了一躬:“我們信你。不是信趙氏,是信你手裡的竹簡,信你說的‘禮’。”
趙無恤看著眼前的流民,看著遠處趙氏營地的旗幟,看著天邊漸漸沉下去的夕陽,突然想起叔父在鎬京臨終前的話:“禮在心裡。”原來“禮”從來都不是死的,不是刻在竹簡上的字,不是擺在案上的禮器,是活的——是麥種發的芽,是流民手裡的耒,是“什一稅”的承諾,是亂世裡,人與人之間重新燃起的信任。
回到大帳時,趙鞅正在案前看竹簡,見他進來,指了指案上的一碗粟米粥:“剛煮的,趁熱吃。”
趙無恤接過粥,粥裡有幾粒豆子,是難得的好東西。他喝了一口,暖得從喉嚨一直熱到心裡。“農隊的人,都願意種麥了。”他說,聲音裡帶著笑意。
趙鞅點點頭,從案上拿起一卷新的竹簡,遞給趙無恤——竹簡是新削的,竹片泛著淡淡的青色,上麵沒有字。“這卷竹簡,給你。”他的聲音裡帶著期許,“把你在農隊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都寫上去。不是寫《周禮》,不是寫《春秋》,是寫趙氏的‘禮’,是寫亂世裡,人該怎麼活。”
趙無恤接過竹簡,竹片的溫度透過指尖,傳到心裡。他想起在潏水河邊的老丈,想起麥田裡的曾點,想起樹林裡的趙狗兒,想起那些接過粟米餅的流民——他們都是這卷竹簡上的字,都是趙氏的“禮”,都是華夏的根。
燭火又亮了起來,映在新的竹簡上,也映在趙無恤的臉上。他拿起竹筆,蘸了墨,在竹簡的第一行,寫下了一個“仁”字——和老丈木牌上的字一樣,和《周禮》殘片上的字挨在一起,像一顆心,落在了亂世的土地上。
帳外的風還在刮,卻好像沒那麼冷了。遠處的麥田裡,新翻的泥土散發著氣息,等著春天的雨,等著夏天的麥,等著秋天的糧,也等著趙無恤筆下的字,等著趙氏的“禮”,在晉土的烽煙裡,一點點生根,一點點長大。
趙無恤握著竹筆,繼續往下寫。他知道,這卷竹簡不會像《周禮》那樣被藏在宗正府,不會像《春秋》那樣被後世傳頌,卻會比任何典籍都重要——因為它寫的是活人,是活的“禮”,是能讓趙氏在亂世裡活下去,能讓華夏文明在火裡、在血裡、在風沙裡,永遠不熄滅的東西。
燭火的光,透過大帳的縫隙,照在外麵的麥田裡,像一顆小小的星,亮在晉土的夜裡,也亮在亂世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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