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母的染坊在第三場熱風裡裂開了縫。趙無恤摸到牆皮剝落的土塊時,指腹正按在一道新鮮的裂紋上——那是昨夜智氏農人與狄人牧民爭吵時,被鐵鍁柄撞出的豁口。牆內傳來"哐當"一聲,是染缸倒扣的聲音,混著菘藍草發酵的酸氣,在正午的日頭裡蒸騰成渾濁的霧。"無恤先生!他們把您的《周禮》殘片當柴燒了!"趙狗兒的聲音從染坊深處鑽出來,帶著被濃煙嗆出的嘶啞。他衝出來時,麻布短衫的前襟沾著靛藍色的火燼,那顏色像極了趙無恤箭傷化膿的顏色,"智伯勤說,要燒出煙來祭天求雨!"趙無恤推開半掩的柴門。染坊中央的土灶裡,果然燃著幾卷竹簡,火舌舔過"地官·遂人"的殘字,把"凡治野,夫間有遂"的"遂"字燒成卷曲的黑炭。智伯勤正舉著鐵鍁往灶裡添柴,他身後的狄人首領阿古拉攥著馬鞭子,鞭梢纏著半塊染壞的麻布,上麵"田獵紋"的獸眼被撕成了鋸齒狀。"這是周平王東遷那年,我祖父從洛陽帶回來的!"趙無恤撲過去時,胸口的箭傷崩開了線,血珠滴在灶邊的陶甕上,洇出一朵暗紅的花。他認出那陶甕是去年狄人送來的賀禮,甕肩上還刻著匈奴文的"長生天",此刻卻盛滿了待燒的竹簡。智伯勤的鐵鍁停在半空:"燒了才能下雨!你看這旱情——"他指著染坊角落的水缸,缸底朝天,裂縫像條乾涸的蛇,"再不下雨,麥田要成墳地了!"阿古拉的馬鞭子突然抽在染缸上,陶片飛濺中,他的晉語帶著濃重的喉音:"狄人牧群死了三十匹!泉眼該歸能讓水活的人!"他十歲的女兒阿古拉沁正蹲在牆角,用狼尾毛在地上畫泉眼的樣子,畫到第三遍時,被智氏孩童趙稷踩了一腳,兩個孩子立刻扭打成團。趙無恤按住灶膛的手被火燙出燎泡。他突然想起叔父臨終前說的話:"禮不是竹片上的字,是字燒了之後,人心裡剩下的東西。"此刻那剩下的東西正像染缸裡的靛藍,在眾人眼裡攪成渾濁的灰。"都住手。"韓母抱著織布梭從裡屋出來,她的發髻散了半麵,露出左耳後一塊月牙形的疤——那是二十年前在衛國染坊,被監工用梭子打的。"要燒,先燒我這把老骨頭。"她把梭子插進染缸的木柵,"無恤先生,您來看這染法。"染坊西側的木架上,掛著七匹未乾的麻布。最上麵那匹一半浸了菘藍,一半浸了赭石,在中間交界的地方,兩種顏色暈出一片紫黑,像極了晉地龜裂的田埂。"這是"疊染","韓母的手指撫過布麵,"周人用了三百年的法子,兩種色線要在染缸裡糾纏四十九日,急了就會裂。"趙無恤的目光落在布角的針腳處。那裡有個孩童巴掌大的補丁,是用狄人擅長的"辮繡"補的,針腳繞著中原的"回字紋"打了七個結,反而比完好的地方更結實。"泉眼就像這染缸。"他突然按住智伯勤舉鐵鍁的手腕,"你們要當兩種顏色,還是當這紫色?"尋找暗河的消息是在黃昏透出來的。智伯勤的堂弟智仲從曲沃趕來時,背著個滲著水的皮囊,裡麵裝著半塊發黴的《水經》殘卷。"先祖在城濮之戰時記的,"他把殘卷攤在染坊的石台上,墨跡被水浸成了雲狀,"說泉眼往西三十步,有石竇通暗河。"趙狗兒突然拽趙無恤的衣袖。石台上殘卷的邊緣,竟與染坊牆上剝落的磚紋重合——那些磚是當年建坊時,從廢棄的晉獻公行宮拆來的,磚縫裡還嵌著半片饕餮紋瓦當。"得用陶甕吊下去。"韓母突然敲了敲牆角的甕,那是她陪嫁的妝奩,內壁塗著三層生漆,"我阿爺說,當年楚國人挖芍陂,就用這法子探水脈。"阿古拉突然笑了,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牙床:"我兒子阿木能吊。"他扯開阿木的衣襟,少年的後背上有三道交錯的疤,"去年在雁門關,他能在馬背上接飛箭。"趙無恤盯著陶甕內壁的漆痕。那些漆是用桐油調的,在火光下泛著琥珀色,讓他想起叔父藏在《周禮》裡的藥方:"凡漆,春液秋凝,塗器則防水,裹簡則防腐。"此刻這防腐的漆,要去尋能救命的水了。深夜的泉邊泛著磷火般的光。智氏農人削的榆木架立在泉眼旁,架腳埋在三尺深的土裡,用狄人帶來的犛牛毛繩固定——那繩子浸過羊油,趙無恤認得,是匈奴人捆馬的法子。阿木倒掛在架下時,腰間纏著三股麻布繩。韓母特意讓織工們把繩子搓成"辮股",每股十二根麻線,是中原織錦的"經三緯四"之法,卻用了狄人編網的"活結",說這樣"既能承重,又能速解"。"慢些!"智伯勤舉著火把的手在抖。火光裡,陶甕順著泉眼西側的石縫往下探,甕口係著的銅鈴每晃一下,就濺起幾點水珠,在地上砸出星星點點的濕痕,"再往下兩尺......對!"銅鈴突然不響了。阿木的喊聲從石縫裡鑽出來,帶著回音:"有水!甕底在滲水!"趙無恤摸出懷裡的骨刀,在隨身攜帶的竹片上刻下第一行字:"七月既望,泉西石竇出泉,甕受三升,繩長三丈,狄童阿木探之。"刻到"木"字時,指腹被刀棱劃破,血珠滴在竹片上,把那字泡得發脹。天快亮時,第一甕水被吊了上來。阿古拉沁搶著要接水,卻被趙稷攔住。兩個孩子又要爭執時,韓母突然把陶碗往地上一扣:"誰能說出這水的味道,誰先喝。"趙稷抿了口,皺著眉:"有點澀,像我娘醃菜的鹵水。"阿古拉沁跟著喝了口,眼睛亮了:"底下有甜味,像狼山的野棗汁。"韓母笑了,露出鑲的銅牙:"這就對了。"她把碗底的水倒在地上,"智氏的地在泉東,土是澀的;狄人的牧場在泉西,土是甜的。這水從石縫裡來,兩樣味道都帶著,本就是一家的。"分水的法子是在染缸前定的。韓母把七匹染布全鋪在地上,從東到西排開,像道褪色的彩虹。"春秋分日夜,寒暑分四季,"她踩著布麵走到中央,"水也該分經緯。"智伯勤的腳停在靛藍色的布上:"怎麼分?""經線五,緯線五。"韓母扯過趙無恤手裡的《周禮》殘片,指著"五家為比,五比為閭"的殘句,"但這中間——"她跺了跺腳下兩色交疊的紫布,"歸孩子。"阿古拉突然解下腰間的皮囊,把馬奶倒在紫布上:"狄人有個規矩,馬奶混了麥酒,就不分你我了。"爭執在午時變成了丈量聲。智氏農人用步弓量泉眼到麥田的距離,狄人牧民甩著馬鞭量到牧場的路,趙狗兒蹲在中間,用炭筆在地上畫了道歪線,線兩邊的人突然同時蹲下,開始往線上擺石頭——智氏擺的是祠堂殘碑,狄人擺的是馬嚼子磨成的石片,在日頭下閃著同樣的光。"您看那石頭!"趙狗兒拽趙無恤的衣袖。三塊最大的石頭上,被孩子們用石子刻了字:智氏孩童刻的"娃"字缺了最後一筆,狄人少女補了個匈奴文的符號,倒像個歪歪扭扭的"禮"。趙無恤的竹片又添了幾行:"分水如織布,經為麥,緯為牧,中為童。石為界,字為證,血為印。"他咬破指尖,在"印"字上按了個紅痕,智伯勤和阿古拉跟著按上來,三個手印疊成一團,像朵正在開放的花。韓母的織布機在黃昏時響了起來。她把泉眼的樣子織進了布麵:左邊耕牛的蹄子踩著麥穗,右邊駿馬的尾巴纏著牧草,中間的泉眼裡流出的不是水,是孩子們交握的手。織到第七行時,她突然往緯線裡加了根金線——那是從智伯勤妻子的金簪上拆的,在夕陽下閃著細碎的光。"這叫"共飲紋"。"她把布舉起來時,染坊的裂縫剛好框住那圖案,"阿古拉說,等雨來了,他把馬群趕到狼山去。"趙無恤摸著布麵的紋路,突然想起十八章那個死在懷裡的流民孩童。如果他還活著,此刻該正趴在泉邊的石頭上,用手指蘸著水,在地上畫自己的名字吧。遠處傳來趙狗兒的喊聲,帶著前所未有的清亮:"無恤大哥!暗河找到啦!《水經》殘卷上說的石竇,能灌兩百畝地!"趙無恤把新織的布往身上披,胸口的傷口突然不那麼疼了。他看著染坊牆上的裂縫,此刻竟覺得那裂痕像極了韓母布上的經緯,隻要用線一縫,就能變成更結實的紋路。夜色降臨時,他讓趙狗兒取來三卷竹簡。第一卷給智伯勤,上麵拓著泉眼東側的麥田;第二卷給阿古拉,拓著西側的牧場;第三卷留給孩子們,拓著泉眼的樣子,旁邊按滿了大大小小的手印——智氏的帶著麥麩,狄人的嵌著馬毛,還有幾個新來的流民孩童的,沾著野草的綠汁。"這是《晉水禮》的第一章。"趙無恤把三卷竹簡捆在一起,"以後誰忘了今天,就看看這手印。"風從染坊的裂縫裡鑽進來,帶著泉水的潮氣。韓母的織布機還在響,"哢嗒哢嗒"的聲音混著遠處孩子們的笑,像在給這旱裂的晉地,縫一件新衣裳。趙無恤望著星空,覺得那些星星都在往下掉,掉在染缸裡,掉在泉眼旁,掉在孩子們的手心裡,等著某天長出綠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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