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暑的太陽把晉地烤成了銅色。趙無恤跪在曲沃的麥田裡,指尖插進乾裂的土縫,土塊像碎瓷片一樣硌著皮膚——這是連續六十天沒下雨的第三十天,原本該齊腰深的麥稈,現在隻到腳踝,穗子癟得能數清麥粒,風一吹就發出“哢嚓”的脆響,像骨頭斷裂的聲音。
“無恤大哥,最後一口井也見底了。”趙狗兒的聲音帶著哭腔,手裡的陶碗還沾著井壁的泥,碗底僅存的水晃了晃,映出他乾裂的嘴唇。這三個月來,他跟著農人們學用皮囊從晉水運水,肩膀磨出的繭子破了又結,新做的麻布短衫後背,已結了層鹽霜似的汗漬,比第十六章抗擾時的狼狽更讓人心驚。
趙無恤站起身,望著遠處的流民營地。三十頂草屋像曬焦的蘑菇,蜷縮在土坡下,每個屋前都跪著幾個流民,對著太陽磕頭,嘴裡念叨著“求老天爺下雨”。智伯勤蹲在草屋前,正把自己的水囊分給一個孩童,水囊捏扁的聲音在死寂的曠野裡格外刺耳——這已是他今天第三次分自己的水。
“晉陽送來的糧到了嗎?”趙無恤的聲音乾得像麥稈,他知道這問的是廢話。三天前趙午就帶信說,晉陽的糧倉也快空了,能湊齊的糧,隻夠趙氏宗族和士兵撐到秋收,若分給流民,怕是撐不過九月。
話剛落,北邊的山道揚起一陣塵煙。不是送糧的車馬,是魏成派來的信使,倒在地上時,嘴裡還冒著血泡:“匈奴……匈奴聯合智瑤殘部,已經過了雁門關,說要……要搶晉地最後一點水……”
趙狗兒剛要去扶,信使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趙無恤:“魏族長說……讓你想好,是保流民,還是保……保晉地的根……”說完頭一歪,再沒動靜,懷裡露出半塊啃剩的麥餅,餅渣裡還摻著土。
趙無恤把信使的屍體放平,手指在他睜著的眼睛上輕輕一合。他想起十七章在晉陽辯禮時,長老們說“禮過寬要斷趙氏根基”,那時隻當是危言,此刻才懂,亂世裡的“根基”不是竹簡上的字,是能喘氣的人,是能打仗的兵,是能撐到下一場雨的水。
“把剩下的水和糧都集中起來。”趙無恤的聲音突然穩了,卻帶著一種讓人發冷的平靜,“趙氏士兵和宗族優先分,剩下的……”他沒說完,因為知道根本不會有“剩下的”。
趙狗兒愣住了,手裡的陶碗“當啷”掉在地上,碎成幾片:“無恤大哥!你忘了‘流民之禮’了嗎?你忘了智伯勤他們……”
“我沒忘。”趙無恤打斷他,指著遠處一個正用舌頭舔草葉的流民孩子,“可匈奴來了,沒有士兵擋著,這些孩子明天就會被馬蹄踩死。到時候,你跟誰講‘流民之禮’?”他摸出懷裡的《趙氏禮策》,卷首的“仁”字被汗水泡得發漲,像在流淚,“禮是活的,可活著,得先有命。”
智伯勤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手裡還攥著那個空水囊:“無恤先生,我懂。”他的聲音比麥稈還乾,“我們智氏農人,願意把糧讓給士兵。隻要能打退匈奴,以後……以後我們再種就是了。”
流民們也跟著點頭,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把最後一塊麥餅塞給趙狗兒:“給士兵吧,我們……我們能挺。”孩子卻突然哭起來,喊著“要水”,聲音細得像線,一下下割著人的耳朵。
趙無恤彆過頭,不敢看那孩子的臉。他讓趙狗兒去分糧,自己則走到老槐樹下——十七章還發著新綠的枝丫,現在全枯了,葉子落得滿地都是,踩上去像踩碎的骨頭。他蹲下來,挖出十七章埋的“曲沃共融”竹片,竹片裂了道縫,像被旱得張開的嘴。
“你說禮是活的,可這土都死了,禮還能活嗎?”他對著竹片自言自語,指尖在“共融”兩個字上反複摩挲,直到竹片的毛刺紮進肉裡,滲出血珠,才覺得心裡那股堵著的疼,稍微鬆了點。
半夜時,趙狗兒突然闖進草屋,手裡舉著塊麻布:“無恤大哥!你看!韓氏織工們把所有麻布都撕了,編成了運水的管子,從晉水往這邊引!雖然慢,可……可總有水了!”
趙無恤跟著他跑到村口,果然看見一條麻布管子從山道上鋪過來,像條蒼白的蛇,管子儘頭的陶碗裡,正一滴一滴往下掉水,每滴水下落的聲音,都像敲在人心上的鼓。韓氏織工韓母跪在地上,用布條纏著磨破的手,見趙無恤過來,笑了笑,露出缺了顆牙的嘴:“老話說,麻布能織禮,也能……也能救命。”
更意外的是,狄人首領帶著十幾個族人來了,牽著幾匹瘦馬,馬背上馱著皮囊:“我們在北邊山穀找到個泉眼,水不多,夠孩子喝。”他指了指身後的狄人少年,“他們說,要跟趙氏士兵一起守山口,我們……我們也是晉地的人。”
趙無恤看著那條麻布水管,看著狄人馬背上的水囊,突然想起十七章在晉陽說的“禮是讓不同的人找到活法”。原來他錯了,禮不是“選擇誰活”,是“所有人都想讓彼此活”——這種想,比任何分糧的規矩都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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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糧重新分。”趙無恤對趙狗兒說,聲音裡帶著一種失而複得的顫抖,“士兵減半,流民和狄人各分三成,剩下的……留給孩子。”他頓了頓,補充道,“告訴士兵,不是讓他們讓糧,是讓他們知道,他們要護的,就是這些願意分出水囊的人。”
天快亮時,匈奴的馬蹄聲果然從山口傳來。趙無恤舉著那卷裂了縫的“曲沃共融”竹片,站在柵欄後,身邊是趙氏士兵、智氏農人、狄人騎手、韓氏織工,還有握著碎陶片的流民孩子。
“放箭!”他嘶吼著,聲音劃破旱裂的空氣。箭雨落下時,他看見智伯勤用身體護住一個狄人少年,看見韓母把織梭砸向匈奴的馬眼,看見趙狗兒舉著他的木劍,像舉著整個世界的重量。
戰鬥結束時,太陽正爬到頭頂。趙無恤坐在血泊裡,懷裡抱著那個喊著要水的孩子——孩子終於喝上了水,卻是從他被箭射穿的胸口流出來的。他摸出《趙氏禮策》,把孩子的血抹在“流民之禮”的字上,血珠滲進竹片的裂縫,像給禮的傷口,結了層痂。
趙狗兒走過來,手裡拿著塊新削的竹片,上麵刻著“旱禮”兩個字,字的邊緣還在滴血:“無恤大哥,我記下來了。禮不是在順境裡笑,是在絕境裡,還想讓彆人活下去。”
趙無恤笑了,把裂了的“曲沃共融”竹片和新的“旱禮”竹片綁在一起。風從麥田裡吹過,枯麥稈發出“嗚嗚”的響,像在唱一首葬禮的歌,又像在唱一首新生的歌。
他知道,這場大旱和戰鬥不是結束。匈奴還會再來,旱情還會持續,禮的抉擇還會一次比一次難。但隻要還有人願意把水囊分給陌生人,還有人願意用身體護住異族人,還有人願意在血裡刻下“活下去”的字,這禮就不會斷,這晉地就不會死。
夕陽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道道刻在旱地上的痕。趙無恤握著綁在一起的竹片,看著遠處重新鋪好的麻布水管,水滴“嗒嗒”落在地上,在乾裂的土上,砸出一個又一個小小的坑——那是禮的種子,是活下去的希望,是哪怕天塌下來,也能在裂縫裡紮根的,晉地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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