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的銅鈴在芒種那日搖碎了晨霧。趙無恤立於廊下,看韓母將新織的"四海紋"布掛上青竹竿,布麵如攤開的畫卷——狼山的赭紅岩壁洇著朝霞,曲沃的黃土田壟浮著黍浪,江南的靛藍河水裹著月光,金線繡的銅鈴在風裡輕顫,似將三地的聲響都揉成了細碎的銀沙。
"無恤先生!"趙狗兒抱著捆竹簡撞開晨露,竹片邊緣還沾著新鮮的黍殼,籽粒飽滿如未褪的星辰。"智仲從曲沃帶回的,智越與趙稷新補的"晉水禮"。"他腳邊的陶甕裡,母本竹卷發的芽已躥至半尺,嫩莖纏著"禮"字的刻痕,像給這千年古字係了條翡翠腰帶。
趙無恤展卷時,指腹撫過一片粗糙的竹麵——陳石從陳國寄來的拓片上,黑黍與稻子的根在泥土裡纏成同心結,炭筆描的"南稻北黍,水脈相連"被雨水泡得發脹,筆畫間漫出的墨暈,恰似剛澆過的田壟上蒸騰的濕氣。
狼山的消息裹著夏至的熱浪而來。阿木的弟弟阿石牽著兩匹馱馬立在打穀場,馬背上的皮囊鼓如滿月,倒出的狼山黑黍滾落在青石板上,顆顆圓如烏珠,泛著層被長生天吻過的油光。"阿木哥讓捎這個。"少年解開皮囊深處的油布,露出塊岩畫拓片,"祭田篇"的刻痕裡填著狼山特有的紅土,像把歲月的血痂嵌進了石頭。
"部落的老人現在天天對著岩畫誦經,"阿石的辮梢係著半截紅繩,是從去年那幅狼皮繡品上拆的,繩結裡還卡著粒晉地的黍米,"說這禮比騰格裡的蒼狼更護佑我們。"拓片邊緣刻著群歡舞的小人,舉馬奶酒的狄人袍角飄著中原的雲紋,捧黍穗的農人腰間纏著狼尾,最邊上那個缺牙的小姑娘,正踮腳把自己的影子刻進石頭——阿古拉沁畫的正是她自己。
韓母突然用染刀指著拓片角落:那裡刻著株穀穗,穗粒卻串成了小銅鈴,鈴舌處隱約可見"共生紋"的回字。"這是把我們的布紋刻進石頭裡了。"她轉身走向織布機,木梭穿過經線時帶起風,"老身得織幅新的,讓這穀穗鈴真能搖出聲響。"
陳國的商隊在大暑的蟬鳴裡抵達。領頭商人抱著的麻布被汗水浸得發沉,上麵印著黑黍與稻子共生的圖案,靛藍底色裡特意摻了晉地的黃土,像把故鄉的陽光揉進了江南的煙雨。"那孩子在淮河岸邊開出片奇特的田,"商人往陶碗裡倒黍酒時,酒液裡漂著粒稻殼,"當地農戶學他把黑黍種在稻埂上,說這樣"一水養兩季,土脈永不竭"。"
麻布夾層藏著片竹簡,陳石的字比去年端正了許多,隻是"渠"字的捺筆仍帶著點流民特有的潦草:"南邊的雨確如韓母說的那般瘋,挖了三尺深的渠,黑黍就站得穩了。"竹片背麵的笑臉補全了嘴角,陳石聽阿古拉沁說,那姑娘的新牙已長得齊整,笑起來能接住江南的月光。
曲沃的合卷儀式選在秋分,這天的日與夜一般長,恰如南北的禮一般重。
智越帶著趙稷立在染坊的竹榻前,兩人各捧半卷竹簡,拚接處的"輪作篇"嚴絲合縫,仿佛天生就該長在一起。智越缺指的右手按在"菽豆"二字上,磨出的繭子比銅鈴的包漿更亮;趙稷的左手覆在"黑黍"旁,掌紋裡還嵌著曲沃的黃土,與狼山紅土在竹麵上暈出片褐,像塊被歲月焐熱的琥珀。
"曲沃的田埂現在會說兩種話了,"智越的聲音比去年沉了些,喉間滾過的音節帶著馬奶酒的清冽與粟米的醇厚,"長出的黑黍沾著遊牧的奶香,結的菽豆裹著農耕的土氣。"他從行囊取出個陶甕,混種的新糧在裡麵輕輕碰撞,黑黍如夜、黃粟似晝、綠豆若星,纏成團能釀出天下味的彩線。
阿古拉的馬隊在午時的日頭裡趕到,馱來的岩畫拓片被馬汗浸得發皺,倒像塊洗舊的麻布。"長生天說,"他舉起拓片往韓母的織布機上比,岩畫的紋路竟與布上的"共生紋"嚴絲合縫,"你看這石頭與絲線,原是照著同一個模子長的。"馬隊帶來的"禮酒"敞著陶甕口,酒香漫過打穀場時,驚飛了簷下銅鈴上棲息的麻雀。
陳石的信使在黃昏的霞光裡現身,是個拎著竹籃的江南少年,籃裡新收的黑黍穗比晉地的長一寸,穗尖垂著的露珠裡,晃悠著淮河的影子。"陳石哥讓帶這個。"少年展開的麻布上,繡著條貫通南北的河,河上漂著三卷竹簡,竹片的紋路與水流的脈絡纏成一體,"他說淮河的黑黍熟了,穗子沉甸甸的,能壓彎江南的月光。"麻布角落用蘇繡技法繡的"禮"字,旁邊依偎著株稻黍共生的禾苗,根須在布紋裡織成張網,網住了晉地的土、狼山的石、江南的水。
趙無恤將三地的竹簡鋪在打穀場的青石上,母本竹卷的嫩芽已爬滿整個陶甕,嫩莖纏著"禮"字的筆畫往上躥,根須順著刻痕往四周蔓延,在"江海"二字處紮得最深,仿佛要把這兩個字拖進土裡,種出片新的山河。他讓智越、阿古拉、江南少年各按個手印,與去年三個孩子的印子疊在一處,青石板上頓時綻放出朵五瓣花,瓣紋裡滲出的汁液,帶著黍香、奶香與稻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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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給禮策起個全名了。"韓母的織布機在此時停了,最後一根金線穿過"四海紋"的銅鈴,陽光透過布麵在眾人身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就叫"趙氏禾書"吧,"她摸了摸布上那株貫通南北的禾苗,"老身聽流民說,天下的禾苗原是一家,隻是在不同的土地上,長出了不同的模樣。"
霜降那日,染坊的竹筐裡躺著卷新竹。
趙無恤用骨刀在卷首刻"趙氏禾書?總篇"時,刀鋒切開竹纖維的輕響,恰似春苗頂破凍土的微聲。下麵列著的狼山"祭田篇"、曲沃"輪作篇"、陳國"水土篇",每篇末尾都留著片空白,像在等更多土地上的故事來填空。
智伯勤的小孫子趴在竹卷旁,用狄人送的狼毫筆在空白處畫了個大大的箭頭,箭頭穿過狼山的紅土、曲沃的黃土、陳國的黑土,最後落在片陌生的土地上,那裡畫著株從未見過的禾苗——他聽江南少年說,那叫"水稻",能在水裡長,穗子垂得比任何莊稼都低。
韓母把新織的"四海紋"布鋪在竹卷上,布上的銅鈴正對著箭頭的方向,金線在日光下流淌,像條看不見的河。"老身多織了半匹,"她的手指撫過布上的禾苗,葉脈裡還留著去年的血痕與今年的酒香,"等陳石把"趙氏禾書"帶到更南的地方,就能接著繡。"
趙無恤摸向胸口的舊傷,疤痕在月光下泛著銀白,像條被歲月磨亮的河床,暗河的水、黃河的浪、淮河的波,都曾在這道溝壑裡流淌。母本竹卷的嫩芽已長得高過陶甕,根須鑽進打穀場的泥土深處,把三地帶來的新糧都纏成了團,在黑暗裡孕著明年的春。
遠處的暗河傳來銅鈴的脆響,是趙狗兒在教新馬駒認路。少年的歌聲混著鈴聲漫過來,唱的是韓母新編的調子:"黑黍走千裡,泉眼隨路行,一卷禾書在,四海皆生根......"
趙無恤望著南邊的夜空,北鬥的鬥柄正指向稻黍生長的方向,銀河的浪濤裡,仿佛漂著無數卷竹書,每卷都寫著同一個字。他知道,"趙氏禾書"的新苗已順著暗河的褶皺、黃河的肌理、淮河的脈絡往遠方走,就像去年的黑黍種,總要在陌生的土裡,紮下屬於自己的根。
竹卷上的嫩芽突然輕輕一顫,頂開塊凍土,露出的新牙尖上沾著星子的碎屑,正朝著少年歌聲傳來的方向,一寸寸,往天亮裡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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