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錚的作息,精準得像上了發條的座鐘。每日天蒙蒙亮,元元還在和周公進行“到底能不能回現代”的拉鋸戰時,身側的位置便已空涼。
等她掙紮著從昏沉中徹底清醒,往往隻能對著帳頂那幾枝營養不良的蘭草發呆,空氣裡隻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冽墨香,證明他確實存在過。
“少夫人,您醒啦?”毛豆輕手輕腳地端著溫水進來,臉上是真心實意的歡喜,“今兒個瞧著氣色好些了!”她麻利地伺候元元洗漱,嘴裡也沒閒著,“大人卯時就起身了,說今日大理寺有幾樁要緊的卷宗要複核,怕是晚膳後才能回府。特意吩咐膳房給您燉了紅棗枸杞乳鴿湯,溫著呢,這就給您端來?”
元元嗯嗯啊啊地應著,依舊扮演著“虛弱不堪,腦子也不太靈光”的柳元娘人設。她靠在引枕上,捧著溫熱的湯盅小口啜飲,耳朵卻像雷達一樣豎著,捕捉著外間隱約傳來的、屬於另一個小丫鬟的聲音。
“毛豆姐!毛豆姐!”聲音清脆,帶著點急吼吼的勁兒。元元從記憶碎片裡扒拉出,這應該是另一個叫豇豆的丫鬟。
“嚷什麼嚷,仔細吵著少夫人!”毛豆壓低聲音斥道,腳步聲往外挪了挪。
“哎呀,我這不是著急嘛!”豇豆的聲音也壓低了,但那份急切依舊透過門縫鑽進來,“你聽說了沒?前院灑掃的小廝說,昨兒老夫人屋裡的青竹姐姐,被大人叫去問話了!出來的時候,臉白得跟紙似的!”
“啊?”毛豆的聲音帶著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問什麼了?是不是…因為少夫人那碗藥?”
“誰知道呢!”豇豆的聲音神神秘秘,“不過,我昨兒去大廚房取點心,可聽見幾個碎嘴的婆子嚼舌根了!”
“嚼什麼?”毛豆的呼吸似乎都屏住了。
“還能嚼什麼?嚼咱們少夫人唄!”豇豆的語氣帶著點憤憤不平,“說少夫人命硬,克父克母,這才被柳家早早打發到莊子上自生自滅!說要不是……咳,雋娘夫人自己貪杯沒了,柳家老爺又舍不得斷了梁府這門貴親,哪輪得到咱們這位‘二小姐’來續弦?還說老夫人嫌棄少夫人生了個姐兒,又嫌棄她出身低微,這往後在府裡的日子,怕是難嘍!這不,連老夫人身邊體麵的青竹姐姐都……”
“噓——!快閉嘴!”毛豆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驚恐,“這話也是能渾說的?!叫人聽見,仔細你的皮!”
外間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兩個小丫鬟壓抑的呼吸聲。
元元捧著湯盅,指尖冰涼。毛豆和豇豆的對話,像一塊塊拚圖,瞬間將她腦海裡屬於柳元娘的、混亂模糊的背景信息拚湊完整。
柳元娘。柳家家主柳茁當年養在莊子的外室女。生母胡氏,記憶中是個溫婉卻總是咳嗽的婦人,死於一場突如其來的“風寒”,按現代推測,大概率死於是重感冒引發的心肌炎。她有個同父異母的姐姐,柳雋娘,梁錚的原配,柳家正經的嫡出大小姐。那是個被母親白氏和兄長柳承寵得無法無天的美人,性子潑辣,卻有個要命的愛好——嗜酒如命。半年前,她回娘家給剛添了侄子的嫂子慶滿月,一高興,直接把自己喝得“心悸驟停”沒了。柳茁眼看梁錚這棵大樹要倒,火急火燎地把在鄉下莊子裡的“二小姐”柳元娘接回來,草草包裝一下,硬塞給梁錚做了續弦。而柳元娘,過去這一年半,在梁錚麵前,恐怕連大氣都不敢喘,卑微得像株菟絲花,視他為唯一的救命稻草。
難怪…難怪那碗“山楂化淤湯”能打著娘家和老夫人的旗號送進來!元元心裡冷笑,這開局,真是疊滿了關卡!
傍晚時分,梁錚回來了。玄色官袍還未換下,帶著一身清冷的暮氣和淡淡的墨香,徑直走進了元元休養的臥房。他手裡端著一個精致的白瓷小碗,碗裡是色澤溫潤、熱氣嫋嫋的參湯。
“喝了。”他將碗遞到元元麵前,語氣是慣常的簡潔命令式,聽不出情緒,但目光卻沉沉地落在她臉上,帶著審視。
元元正琢磨著柳家那點破事,聞到參湯那濃鬱得有些衝鼻的氣味,下意識地就蹙緊了眉頭。
作為被中醫老爸元開陽同誌熏陶了二十多年的人民警察,她對藥材的敏感度早已刻進dna。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因為虛弱而細軟,卻帶著專業感:
“這參湯配比不太對。當歸的量多了兩分,黃芪又少了一錢,紅棗放得太多反而膩滯,剛生產完氣血兩虛最忌滋膩壅堵,這樣喝下去,虛不受補不說,搞不好還上火,反而不利於恢複。”
話音落下的瞬間,房間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毛豆端著水盆僵在門口,眼睛瞪得溜圓。梁錚端著湯碗的手,幾不可察地頓在半空。他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瞬間銳利起來,如同捕食前的鷹隼,牢牢鎖住元元的臉,眸色深處翻湧起驚疑的波瀾!
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壓迫感,一字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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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懂醫理?”
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探究,而是近乎實質的審視,仿佛要將她整個人從裡到外剖開!
元元心裡“咯噔”一聲!壞了!職業病犯了!新時代戶籍警的知識儲備,在這個明朝續弦身上,簡直像個閃閃發光的漏洞!她瞬間後背冒汗,腦子飛速運轉,正想裝傻充愣糊弄過去——
“錚兒。”一個略顯刻板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梁母文氏扶著仆婦的手走了進來,臉上帶著慣有的嚴肅和疏離。她目光掃過床上的元元,在看到她依舊蒼白憔悴的臉色時,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尤其在看到元元懷裡並不存在的“大胖小子”位置時,那絲不滿幾乎要溢出來。
“母親。”梁錚收回落在元元身上的銳利目光,轉向文氏,微微頷首。
文氏走到近前,目光落在梁錚手中的參湯上,語氣帶著點長輩的關切和不容置疑的權威:“元娘這次生產傷了根本,須得好好調理。青竹,”她側身,示意身後一個穿著水綠色比甲、身段窈窕、麵容姣好卻眼神帶著幾分矜傲的丫鬟上前,“是我身邊最妥帖的,懂些藥理,人也細心。從今日起,就讓她在元娘身邊伺候,幫著調理身子,將來……也好替你分憂。”那“分憂”二字,說得意味深長,目光還若有似無地瞥了一眼梁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