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們是怎麼走出那片老墳崗的。隻記得跑了很久,直到父親一個踉蹌,我們倆一起摔倒在地。獨輪車也翻了,發出沉悶的響聲。
這一摔,我忽然覺得身上一輕,那種被束縛的感覺消失了。眼睛也能看清了。我睜開眼,發現我們躺在一條乾涸的河溝裡,頭頂是稀疏的星空。四周寂靜,隻有我們粗重的喘息聲。
那個恐怖的墳崗,已經被甩在身後很遠,看不見了。
“爸……”我帶著哭音喊了一聲。
父親坐起來,把我摟在懷裡,他的胸口劇烈起伏。“沒事了……沒事了……”他反複說著,像是在安慰我,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我們不敢停留,扶起車子,辨認了一下方向,繼續往家走。後半夜的路,我幾乎是被父親拖著走的,兩條腿軟得像麵條。我不敢回頭,總覺得身後有什麼東西在跟著。眼前的路很陌生,我們隻能不停腳的走。
隨著時間推移,路漸漸熟悉起來,天快亮的時候,東方露出了魚肚白。遠處傳來了第一聲雞叫。當看到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樹輪廓時,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母親早就等在村口,看到我們,跑過來抱著我們,也是淚流滿麵。
她說,她和奶奶一夜沒睡,又找不到人去接我們,自己一個人去怕事情更糟。
從那以後,我有好幾年不敢走夜路,甚至天一黑就不敢出門。那個深秋夜晚看到的景象,成了我童年最深的夢魘。
十年後
十年,一晃就過去了。
父母老了,奶奶去年離開了我們。我沒有像小時候夢想的那樣走出這片土地,而是像父親一樣,成了個地道的莊稼漢。日子就像地裡的莊稼,一茬一茬,春種秋收,平淡而真實。那個恐怖的夜晚,隨著年歲增長,漸漸被壓在心底,很少想起,但從未忘記。
又是一個深秋。黃昏。
我扛著鋤頭,從地裡往回走。夕陽把西邊的天空燒成一片溫暖的橘紅,雲彩鑲著金邊。遠處的山巒呈現出深沉的黛色,一層薄薄的霧氣像輕紗一樣籠罩著田野。收獲後的土地裸露著,顯得空曠而寧靜。幾棵老柿子樹,葉子快落光了,隻剩下紅彤彤的柿子,像一個個小燈籠掛在枝頭。風裡帶著乾草和泥土的氣息,涼絲絲的。
我走上山坡,從口袋裡拿出些紙錢,在奶奶的墳前點燃。
夜色漸濃,星光照著回家的路。我站起身,重新扛起鋤頭。回頭望了一眼那兩座在星空下安靜的墳塋,轉身,朝著山下那片亮著零星燈火、傳來家人呼喚的村莊走去。
深秋的夜晚,涼意浸人,但我知道,家裡,肯定有一盞燈,一碗熱飯,在等著我。這就夠了。
推開院門,灶房的煙囪還冒著最後的幾縷青煙,融進深藍色的夜空裡。母親正坐在灶膛前的小凳上,往灶裡添最後一把柴火,火光映著她滿是皺紋的臉和花白的頭發。父親坐在門檻上,就著屋裡透出的微弱燈光,慢吞吞地卷著一支煙,他的手有些抖,卷煙的動作不如從前利索了。
聽見我進門,母親抬起頭,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回來啦,飯快好了,洗洗手就能吃。”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不如記憶裡清亮。
“嗯。”我把鋤頭靠在牆根,走到水缸邊舀水洗手。
父親點燃了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緩緩吐出煙霧。煙霧在清冷的空氣中繚繞,模糊了他的麵容。他抬頭看了看天,喃喃地說:“這天,黑得是越來越早了……記得你小時候,咱倆從鎮上回來那會兒,天也黑得像鍋底……”
他提到了那個晚上。我心裡咯噔一下,沒接話,隻是默默洗手。
母親接過話頭,歎了口氣:“可不是嘛,一轉眼,你都這麼大了。那會兒你嚇得不輕,發燒說胡話,好幾天才緩過來。”她用手背擦了擦額角的汗,“日子過得真快啊,快得嚇人。感覺昨天你還是個滿院子跑的小娃,今天就成了頂門立戶的大人了。我們啊,是真老了。”
父親沒再說話,隻是沉默地抽著煙,目光望著遠處沉沉的夜幕,仿佛能穿透時光,看到很久以前的某個夜晚。他的背有些佝僂了,曾經能輕鬆扛起兩袋糧食的肩膀,如今在單薄的衣衫下,顯得有些瘦削。
我看著他們,心裡那股淡淡憂傷,此刻變得更加具體、更加沉重。時光帶走的,不光是奶奶,也在一點點帶走我眼前最親的人的精氣神。它像無聲的秋風,掃過樹葉,留下枯枝;拂過麵容,刻下溝壑。
屋裡,油燈的火苗跳動了一下。母親站起身,開始張羅碗筷。父親也掐滅了煙頭,準備起身。我趕緊過去,扶了他一把。他的手肘隔著衣服,能感覺到骨頭的硬度。
“沒事,我自己能行。”父親擺擺手,但並沒有拒絕我的攙扶。
我們三人圍坐在那張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舊木桌旁,桌上是一盆熱騰騰的飯,一碟鹹菜,一碗煮青菜,一碗臘肉。燈光昏暗,卻將我們三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斑駁的土牆上。
外麵,是深秋寂靜的夜,繁星滿天。裡麵,是小小的、溫暖的家,和正在無聲老去的父母。
我低頭扒飯,心裡明白,有些東西,無論多麼恐怖或美好,都終將被時光帶走。而我能做的,或許就是在這流逝中,多陪他們吃幾頓這樣簡單的飯,多看幾眼這鄉村寧靜的星空。
這份認知,比童年那個夜晚看到的任何景象,都更讓我感到一種深徹骨髓的、關於時光流逝的恐懼與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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