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歲那年的深秋,跟著父親去三十裡外的鎮子賣糧。回來的路,就遠了,也偏了。
那會兒的鄉村,入了秋,天就黑得潑墨似的。我們出發時,日頭已經西斜,把天地間染成一種昏黃陳舊的顏色,像老照片。
路兩邊的楊樹,葉子都快掉光了,光禿禿的枝椏直愣愣地指著灰蒙蒙的天空,像無數雙乾枯的手。
地裡的莊稼早就收完了,隻剩下短短的茬子,偶爾有幾棵沒精打采的向日葵,耷拉著沉重的頭。風是涼的,帶著泥土和枯草的味道,吹在身上,激起一層雞皮疙瘩。
父親推著獨輪車,車上放著空了的糧袋和給我買的兩塊芝麻糖。他沉默地走著,車輪發出單調的“吱呀”聲,碾過路上的碎石子。
我跟在他身後,踩著他的影子。起初還好,心裡還回味著芝麻糖的甜香,但眼看著天色一層一層地暗下來,四周越來越靜,靜得隻能聽見風聲和自己的心跳,那股不安就悄悄爬了上來。
我們村這一帶,老輩子人傳下來的說法多。關於夜路,關於那些不乾淨的東西。平時白天和小夥伴們瘋玩,經過那些荒墳圈子也不覺得啥,可一旦真到了獨自走夜路的時候,那些聽來的零碎故事就全活了,在腦子裡翻騰。
路,越來越窄,從能走馬車的土路,變成了田間小道。兩邊是黑黢黢的樹林子,風穿過林子,發出嗚嗚的響聲,像是有人在哭。父親的腳步加快了,我也小跑著跟上,手緊緊攥著他的衣角。
“爸,還有多遠?”我小聲問,聲音有點抖。
“快了,走過前麵那片老墳崗,再翻個坡就到家了。”父親的聲音低沉,聽不出什麼情緒,但我知道,他也在緊張。因為他握車把的手,指節繃得發白。
老墳崗,那是我們小孩最怕的地方。據說亂葬過不少人,還有早些年的孤墳,年頭久了,連墓碑都倒了,荒草長得比人都高。
越是怕,地方就到得越快。那片熟悉的、長滿荒草的土坡出現在眼前。墳頭起伏,在越來越深的暮色裡,像一個個蹲伏的怪獸。空氣似乎更冷了。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它。
就在前麵不遠的一個墳包後麵,模模糊糊有個白影。我以為是眼花了,使勁揉了揉眼睛。再看,那白影清晰了些,像個人形,但又輕飄飄的,似乎沒有腳。它蹲在那兒,好像在吃什麼。
父親顯然也看見了,他的腳步猛地一頓,獨輪車“吱扭”一聲停了。他把我往後拉,擋在我身前。我能感覺到他整個身體都繃緊了。
那白影似乎察覺到了我們,慢慢地、慢慢地轉過了頭。
我沒有看清它的五官,或者說,它根本就沒有清晰的五官。臉上隻是一片模糊的白,但在那片白之中,有兩個黑洞,直勾勾地“看”向我們。
它手裡捧著什麼東西,在微弱的天光下,我看清了——那是一條人的胳膊,斷口處參差不齊,滴著暗色的東西。它正低頭在那條胳膊上啃噬著,發出一種令人牙酸的、細微的“哢嚓”聲。
我的血一下子涼了,頭皮發炸,想叫,喉嚨卻像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發不出一點聲音。胃裡翻江倒海,中午吃的飯直往上頂。我死死抓住父親的後腰,把臉埋在他衣服裡,渾身抖得像篩糠。
父親一動不動,像尊石像。我感覺到他也在抖。
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極淡的、難以形容的腥氣。
我不敢再看,但又忍不住從父親腋下偷偷往外瞄。
就在那個白影旁邊,不知什麼時候,又多了兩個“人”。它們更高大些,穿著非常古怪的、像是戲服一樣的黑色長袍,戴著尖頂的高帽子,臉色青黑,沒有一點表情。它們手裡拿著奇怪的家夥事,像是鐵鏈,又像是鏽跡斑斑的鉤子。
它們正按著另一個模糊的、不斷掙紮的人影。其中一個黑袍,用冰冷的鉤子,一下,劃開了那掙紮人影的肚子。
沒有聲音,但能看到裡麵的東西“嘩啦”一下湧了出來,暗紅色的,一團一團,熱氣騰騰地在冰冷的空氣裡冒著微弱的白氣。
另一個黑袍,則用像鐮刀一樣的東西,開始一下一下地肢解那個身影,動作機械而熟練,像屠戶分割豬肉。
我被眼前的景象徹底嚇傻了,大腦一片空白。這不是故事,這是真的!鬼吃人,鬼差肢解亡魂……老輩子人說的,難道都是真的?
我想拉父親快跑,卻發現自己動不了。不是嚇的,是真的動不了。腿腳像灌了鉛,根本不聽使喚。眼睛也像是被什麼東西糊住了,看東西越來越模糊,隻能看到眼前那一點恐怖的景象,周圍的一切,包括父親,都變得影影綽綽。
鬼遮眼!我腦子裡閃過這個詞。我們被臟東西迷住了!
父親的情況似乎比我好點,他還能動。我感覺到他猛地轉過身,不再看那邊,然後用他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了我的眼睛。他的手心全是冷汗,冰涼。
“彆看!閉眼!”他低聲吼著,聲音嘶啞,帶著極大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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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半抱半拖著我,推起獨輪車,不再沿著路,而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旁邊的野地裡紮。莊稼茬子絆腳,枯藤拉扯衣服,我們都顧不上了。父親像是瘋了一般,隻知道悶著頭往前衝,嘴裡不停地念叨著一些含糊的、像是咒語又像是祈禱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