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的夏天,熱得能把人曬脫一層皮。那年我二十歲,正是有力氣沒處使的年紀。村裡要派人往三百裡外的糧庫背糧食,一趟來回得五天,記三十個工分。我和王長順被派了這差事。
長順比我大兩歲,是個悶葫蘆,走路時總低著頭,好像地上能撿著錢似的。我們頭兩回背糧還算順利,白天躲在樹蔭下睡覺,夜裡借著月光趕路。七月的月亮又大又亮,照得土路白花花的,像撒了一層鹽。
第三次出發那天,月亮被雲彩遮得嚴嚴實實。長順蹲在村口磨盤上抽煙,煙頭一明一滅。"今晚怕是要摸黑走。"他吐了口煙說。我掂了掂肩上五十斤的糧袋,沒吱聲。
走到半道,月亮突然從雲縫裡鑽出來。我抬頭一看,心裡咯噔一下——這月亮不對勁。平時的月亮是溫吞的黃色,今晚卻白得發青,照得人臉上像蒙了層霜。長順的臉在月光下泛著死灰,眼窩深得能塞進兩個核桃。
"順子哥,咱是不是走岔了?"我停下腳步。這條路我們走過兩回,本該是直溜溜的黃土道,現在眼前卻分出兩條岔路,左邊那條隱在黑影裡,右邊那條被月光照得慘白。
長順把煙頭踩滅,眯眼看了看:"怪了,上回沒這岔路啊。"他猶豫了一下,往右邊那條路抬腳。我趕緊跟上,糧袋在背上晃悠,壓得肩膀生疼。
越走路越窄,兩邊的野草長得比人還高,草葉子刮在腿上,像無數隻冰涼的手在摸。我後背一陣陣發涼,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草窠裡跟著我們走。回頭看時,隻有草葉在風裡搖晃,發出沙沙的響聲。
"有人!"長順突然拽住我胳膊。前麵百十步遠的地方,模模糊糊有個人影站在路中央。月光照在那人身上,卻照不出影子。我嗓子發緊,想喊又不敢喊。那人慢慢轉過身,衝我們招了招手。
走近了才看清是個老頭,穿著對襟褂子,臉皺得像曬乾的葫蘆。"後生,這麼晚趕路?"他聲音沙啞,像是很久沒說過話。長順支吾著說是給糧庫送糧的。老頭咧嘴一笑,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前頭是我們村,去歇歇腳吧。"
我正想推辭,忽然看見老頭身後亮起一片燈火——那裡本應是荒山,現在卻憑空冒出個村子。青磚瓦房排得整整齊齊,家家戶戶都點著燈,窗戶紙上晃動著人影。
老頭不由分說拉著我們就走。說來也怪,一進村子,我肩上糧袋突然輕了許多。村裡熱鬨得很,男人們蹲在門口抽煙,女人們湊在井台邊洗衣裳,幾個光屁股小孩追著條黃狗滿街跑。可仔細一看,這些人走路都沒聲音,像踩在棉花上。
"老叔,你們村叫啥名兒?"我問那老頭。他正引我們往村中央的大屋走,聞言頓了頓:"叫...叫月牙村。"我心頭一跳——這方圓百裡哪有叫這名的村子?
大屋裡擺著兩張八仙桌,桌上堆著白麵饃饃和燉肉。我和長順走了一天,早餓得前胸貼後背,也顧不得多想,抓起饃饃就啃。饃饃入口卻沒什麼味道,像嚼著一團棉花。我偷眼瞧那些作陪的村民,他們都不動筷子,隻是直勾勾地盯著我們笑。
"後生,喝口水。"一個穿藍布衫的老太太遞來碗井水。我接過碗時碰到她的手,冰涼得像塊石頭。碗裡的水清得能照見人臉,可我低頭一看——水裡沒有我的倒影。
我手一抖,碗差點摔了。長順卻渾然不覺,還在那埋頭猛吃。我湊過去掐他大腿,他疼得一激靈,瞪我一眼。我用眼神示意他看水碗,他低頭瞅了瞅,臉色唰地變了。
"各位叔伯,我們還得趕路..."我站起來想走,卻發現門不知什麼時候關上了。屋裡突然安靜下來,所有村民都齊刷刷盯著我們,臉上還掛著那種古怪的笑。
穿藍布衫的老太太慢慢站起身,她的影子在牆上拉得老長,可屋裡明明隻點了一盞油燈。"急啥?天亮了再走不遲。"她說話時嘴角咧到耳根,我這才發現她的牙齒又尖又密,像兩排小釘子。
長順突然抓起糧袋往門上一撞,木門咣當一聲開了。我們奪路而逃,身後傳來此起彼伏的笑聲,不是人的笑,倒像是夜貓子叫。跑出百十步回頭一看,哪還有什麼村子?隻有一片亂墳崗子,幾個破敗的墓碑在月光下泛著青光。
我們沒命地跑,直到東方發白才停下。長順的糧袋不知什麼時候破了個洞,漏了一路糧食。我幫他收拾時,發現漏出來的不是新糧,而是一把陳年的稻穀,穀粒發黑,像是存放了很多年。
天亮後,我們找到了正路。接下來的路程誰也沒提昨晚的事,但都心照不宣地繞開了那條岔道。五天後回村交差,隊長點完糧食,忽然"咦"了一聲:"這袋裡怎麼摻著舊糧?"我和長順對視一眼,誰也沒說話。
那年秋後,長順在自家房梁上吊死了。村裡人都說他是被狐仙迷了心竅。隻有我知道,他死的那晚,月亮又白又冷,跟我們在岔路上看見的一模一樣。
後來我再沒走過那條夜路。現在想起來,也許那晚我們真撞見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又或許隻是月光太亮,照花了眼。但每次看到特彆亮的月亮,我總會想起那個沒有影子的村子,和那些走路不出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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