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坳藏在群山裡,一條清溪穿村而過,溪邊老柳垂垂,夏日裡濃蔭匝地。稻田青黃相接時,遠望如一塊塊斑斕的織錦鋪展在山間平地上。炊煙從黑瓦屋頂嫋嫋升起,散入暮靄之中,空氣中飄著柴火和飯菜的混合香氣。
李老爺子是在穀雨前一天走的,享年八十三,在村裡算是喜喪。老人平日身子硬朗,那日午後還在溪邊柳樹下與人下棋,晚間喝了一碗小米粥,睡下便再沒醒來,走得安詳。
喪事按老規矩辦,停靈三日後入土為安。下葬那天,全村人都來送行,孝子賢孫披麻戴孝,隊伍排了老長。紙錢撒了一路,嗩呐聲在山穀間回蕩,既悲愴又帶著某種釋然——老人高壽無疾而終,是修來的福分。
唯獨村東頭的趙半仙蹙著眉頭,在墳前掐指算了又算,臉色漸漸凝重。
傍晚時分,幫忙的鄉親陸續散去,隻剩下李家直係親屬圍坐在老宅堂屋。趙半仙這才清了清嗓子,開口道:“老三,你爹的回煞日,有些蹊蹺。”
李老三抬起頭,眼裡布滿血絲:“半仙,咋說?”
“按老規矩,人死後魂氣離體,然受天地引力所牽,必於某日某時返歸故宅。通常是在死後第七日,然我方才推算,老爺子回煞不在七日後,而在明晚子時。”
滿座皆驚。李老三的媳婦手裡的茶杯咣當一聲落在桌上:“明晚?這才剛下葬啊!”
“更不尋常的是,”趙半仙壓低了聲音,“非是尋常回煞,乃是‘重煞’,極凶極厲。明晚子時,老爺子魂歸故裡,然非為探望,實為索命。”
堂屋裡頓時鴉雀無聲,隻聽得窗外風聲簌簌。
“怎會如此?我爹平生與人為善,怎會...”李老三聲音發顫。
趙半仙搖頭:“非關善惡。老爺子乃無疾而終,陽壽本當未儘,是被強拘而去。這般橫死,怨氣最深,回煞時最為凶險。你們需得早做準備。”
“準備啥?”李老三的大兒子顫聲問。
“明日日落前,所有親眷須得離家,門窗緊閉,卻不得上鎖。堂屋需設供桌,擺三牲酒禮,點燃長明燈。切記,屋內不可藏人,更不可窺視。待子時過,煞神離去,方可返回。”
李老三的小女兒小聲問:“若是...若是偷看了呢?”
趙半仙麵色一沉:“煞神現形,非凡人所能直視。輕則瘋癲,重則喪命。更恐被其帶走,永世不得超生。”
一番話說得眾人脊背發涼。
次日傍晚,天色尚未全暗,李家大宅便已空無一人。親眷們遵照囑咐,早早避到鄰村親戚家去了。偌大的老宅寂靜無聲,唯有堂屋中央的供桌上,一盞長明燈搖曳著昏黃的光暈。
供桌上擺著豬頭、公雞和鯉魚,三杯白酒列於前,一雙筷子端放碗旁,恰如侍奉生人。按照趙半仙的吩咐,從門口到供桌一路撒了層薄薄的香灰,說是可驗鬼神蹤跡。
李老三一家人躲在鄰村,坐立難安。夜漸深,李老三的大兒子李建國忽然站起身:“我得回去看看。”
“瘋了你!”他媳婦拉住他,“趙半仙咋說的?忘了?”
“那是我爺爺,”李建國似乎著了魔,“就算真是煞神,還能害自己親孫子不成?我就遠遠瞧一眼,確認沒事就回來。”
眾人勸阻不住,李建國執意溜出了門。
夜路難行,李建國打著手電筒,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村裡趕。山風呼嘯,吹得路邊竹林沙沙作響,仿佛有無數人影在暗處晃動。他心裡發毛,卻不肯回頭。
將近老宅,他熄了手電,借著月光摸到屋後,躲在了平日裡堆放柴火的棚子裡。這裡有個縫隙,正好能瞥見堂屋情景。
子時將至,萬籟俱寂。
忽然,李家養的看門老黃狗不安地嗚咽起來,聲音裡滿是恐懼。接著,村裡所有的狗都開始狂吠,此起彼伏,打破了夜的寧靜。不過片刻,吠聲又突兀地全部停止,仿佛被什麼掐住了喉嚨。
李建國屏住呼吸,從縫隙中望向老宅堂屋。
長明燈的火苗忽然拉長,顏色由黃轉青,將整個堂屋映得陰森詭異。
堂屋的門無聲無息地開了。
沒有風,沒有人影,門就那麼自己緩緩打開。
李建國瞪大了眼睛,心跳如鼓。他看見撒了香灰的地麵上,漸漸顯現出一行腳印——卻不是人的腳印,而是類似鳥爪般的痕跡,三趾分明,深入灰中。那腳印自門外而來,一步步走向供桌。
供桌上的酒杯忽然自行移動,仿佛被無形的手拿起又放下。酒水肉眼可見地減少。那隻煮熟的公雞開始抖動,好似正被撕扯啄食。
長明燈的火焰忽明忽暗,在牆上投下扭曲跳躍的影子。
李建國渾身冰涼,他想移開視線,卻發現身體僵硬無法動彈。恐懼攫住了他的喉嚨,發不出半點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