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坳的夜,黑得早。
剛過七點,山坳裡就隻剩下風聲和蟲鳴。彭大民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鍋裡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
“死相,抽抽抽,就知道抽!炕上怎不見你這般賣力?”李豔麗叉著腰站在屋裡,嗓門亮得能掀翻屋頂。她剛洗過澡,穿著一件碎花汗衫,下麵套條寬鬆的短褲,渾圓的身子散發著香皂和體液混合的氣味。
彭大民眯著眼,吐出一口濃煙,視線在她鼓脹的胸脯上剮了一圈:“嚎啥?夜裡老子再收拾你。”
“呸!吹牛不上稅,每回不到三下就歇菜,軟腳蝦似的。”李豔麗嘴上罵得凶,眼裡卻帶著笑,扭著腰去灶房收拾碗筷。
彭大民嘿嘿兩聲,也不惱。夫妻十幾年,罵是疼,打是愛,這粗野的調笑成了他們日子裡的鹽,少了就沒味。他磕磕煙灰,站起身準備關門。
就在這時,他眼角瞥見院角那棵老槐樹下,好像立著個什麼東西。
黑黢黢的一抹影子,比夜色更深,人形似的,悄無聲息地杵在那兒。
彭大民心裡“咯噔”一下,揉揉眼再仔細看。
樹下空蕩蕩的,隻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媽的,眼花了…”他嘟囔一句,“哐當”一聲插上門閂。
夜裡,彭大民果然兌現了他的“威脅”,在那吱呀作響的舊木炕上,將李豔麗折騰得哼哼唧唧。事畢,兩人一身黏汗,攤著喘氣。
“死鬼…今天咋…這麼邪性…”李豔麗喘著說,手指在他汗濕的胸膛上劃拉。
彭大民得意地哼了一聲,剛想自誇兩句,話卻卡在了喉嚨裡。
窗戶紙不知何時破了一個小洞,一股極細極涼的風,正從那洞裡鑽進來,絲絲縷縷地吹在他的脖頸上。
更讓他頭皮發麻的是,他好像又看見了。
就在那糊著舊報紙的窗戶外麵,一個模糊的黑影,一動不動地貼著,似乎正透過那個小洞,冷冷地窺視著炕上這番活色生香。
“咋了?”李豔麗察覺到他身子猛地一僵。
彭大民猛地扭頭死死盯住窗戶,窗外什麼也沒有,隻有月光投下的樹影,微微晃動。
“沒…沒啥。”他咽了口唾沫,心裡發毛,卻不願在婆娘麵前露怯,“睡你的覺。”
接下來幾天,那黑影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清晰。
有時是在傍晚,彭大民從地裡回來,看見它直挺挺地立在院門後頭,像個等在家裡的沉默家人。等他猛眨一下眼,又不見了。
有時是在半夜,夫妻倆被一種奇怪的“窸窣”聲弄醒,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慢吞吞地刮擦他們的房門。彭大民抄起頂門棍衝出去,門外月色如水,空無一人,隻有門板上幾道新鮮的泥印子,濕漉漉的,帶著一股土腥氣。
最邪門的是前天夜裡。
彭大民被一泡尿憋醒,趿拉著鞋摸黑到院子裡撒尿。對著牆根剛釋放到一半,他無意間一抬頭,渾身的血液霎時凍住了。
那個黑影,就蹲在離他不到十步遠的雞窩棚頂上。
這一次,它清晰得讓人窒息。依稀是個人形,卻瘦長得不成比例,通體漆黑,沒有五官,沒有衣服的紋理,就像一團濃墨潑灑出的扭曲人跡。它靜靜地蹲伏著,那顆應該是頭顱的部位,微微歪著,正“看”著他撒尿。
彭大民怪叫一聲,尿意全無,連滾帶爬地衝回屋,反鎖了房門,一夜沒敢合眼。
“有東西…絕對有東西纏上咱家了!”第二天吃早飯時,彭大民臉色慘白,握著筷子的手都在抖。
李豔麗熬了夜,眼底發青,顯然也沒睡好,嘴上卻還硬著:“放你娘的屁!虧你還是個男人,膽子比耗子還小!肯定是黃皮子或者野貓子,你看花了眼!”
“黃皮子能他娘的是人形的?野貓子能刮門板?”彭大民低吼著,“那玩意兒邪性得很!我敢拿祖宗牌位發誓,它絕對在盯著咱!盯著咱…”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眼神瞟向炕頭,“盯著咱乾那事…”
李豔麗聞言,臉上那點強裝出來的鎮定也垮了,她想起夜裡那如影隨形的窺視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你…你彆胡說…”
“我是不是胡說,你心裡清楚!”
夫妻倆對視一眼,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那種粗野的、帶著葷腥的打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窒息感。他們這個雖然窮困但卻充滿生氣的小院,仿佛被一層看不見的薄膜裹住了,連空氣都變得黏滯、壓抑。
村裡的老人說,有些東西,你越怕它,它就越纏著你。
彭大民試過對著黑影出現的地方破口大罵,把能想到的最臟的話全都潑灑出去。也試過偷偷在門檻下撒了雞血,在窗台上擺了剪刀。
全都沒用。
那黑影依舊每晚準時出現,有時在樹下,有時在窗邊,有時甚至在炕沿的陰影裡。它不再一閃即逝,而是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那沒有麵孔的“凝視”仿佛帶著實質的重量,壓得夫妻倆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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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開始失眠,食欲不振,臉色一天比一天灰敗。大白天裡,兩人也懶得出工,經常無緣無故地吵起來,罵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惡毒、都下流,仿佛要通過這種極端的方式,來驅散盤踞在心頭那冰冷的恐懼。
“看你那熊樣!被鬼掐了脖子嗎?硬都硬不起來!”李豔麗尖聲罵道。
“嚎!再嚎!信不信那玩意兒今晚就上你的炕!”彭大民紅著眼回敬。
恐懼和絕望像藤蔓一樣纏繞著這個家,越收越緊。
直到那天下午,李豔麗在灶膛口掏灰,準備引火做晚飯。灰扒拉出來,裡麵混著一個硬物,她撿起來一看,是個小小的、破爛不堪的布娃娃。
那娃娃做得極其簡陋,像是用舊衣服碎布胡亂纏成的,沒有繡五官,身上卻紮滿了密密麻麻的細針,在心臟的位置,還沾著一塊暗褐色的、像是乾涸血跡的汙漬。
李豔麗的尖叫差點掀翻了屋頂。
彭大民衝進來,看到那布娃娃,臉唰地一下全白了。
“是…是‘釘小人’…”他哆嗦著,嘴唇沒有一點血色,“有人…有人咒咱倆…咒咱家斷子絕孫…家破人亡!”
這是最惡毒的鄉村邪術之一。彭家坳老一輩人偷偷流傳的說法,將仇人的毛發或貼身衣物塞入布偶,用針紮透,埋在其家灶火之下,便能引來源源不斷的穢物,敗其運勢,損其健康,尤其會針對子嗣和夫妻關係,最終讓這家人黴運纏身,永無寧日。
一切都有了答案。
那黑影,那窺視,那無處不在的邪門感覺,全都源於這個埋在他們家火灶下的惡毒詛咒。
“誰?!哪個挨千刀斷脊梁的缺德鬼乾的?!”李豔麗崩潰地大哭大罵。
彭大民一屁股癱坐在冰冷的地上,眼神空洞:“完了…惹上這東西…完了…”
找出來源,並未讓恐懼消失,反而變成了更具體的絕望。他們不敢再碰那個布娃娃,也不敢把它扔掉,生怕觸犯了什麼更大的忌諱。夫妻倆守著那個邪物,像守著隨時會炸開的炸彈,夜不能寐。
最終,還是鄰居看他們臉色實在不對,偷偷提醒:“去後山找找陳婆婆吧…你倆這情況,怕是尋常法子沒用了…”
陳婆婆是這十裡八鄉最後的神婆。年近九十,獨居在後山山腰的一間老屋裡,極少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