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壩子的深秋,總是帶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韻味。桉樹葉黃了,隨風飄落,鋪滿了鄉間土路。早晨霜重,屋簷下掛著一排排水珠,太陽一出,便滴滴答答落下來,敲打著青石階。
小河溝的水清冽見底,幾尾魚兒遊得悠閒。遠處,二峨山的輪廓在晨霧中顯得柔和而神秘。農家灶房裡飄出臘肉香味,混著柴火煙,這才是四川鄉下人最熟悉的早晨。
我們這村子名叫石碾村,因早年間有個巨大的石碾子得名。村子不大,百十來戶人家,彼此都認得,至少也麵熟。張家李家那點破事,不過晌午就能傳遍全村。
李老五是我遠房表叔,住在村西頭。這人四十出頭,個子不高,精瘦得跟猴兒似的,一雙眼睛卻亮得嚇人。年輕時出去闖過幾年,回來後就再沒離開過村子。村裡人說他中了邪,究竟如何,也沒人說得清楚。
這天恰逢趕場日,我在鎮上賣完山貨,天色已晚。深秋的日頭落得早,才五點多鐘,天色就暗下來了。我本想就在鎮上歇一晚,但想起家中老母還病著,不得不硬著頭皮往回趕。
出了鎮子,便是七彎八拐的山路。兩旁竹林密得很,風一吹,沙沙作響。我加快腳步,心裡默念著“阿彌陀佛”。這路段不太平,早年是亂墳崗,後來修路平了不少墳頭,但老人們都說那些孤魂野鬼沒處去,還在這一帶晃蕩。
突然,一陣冷風吹過,我打了個寒顫。
“哪個砍腦殼的裝神弄鬼?”我罵了一句,給自己壯膽。
話音剛落,就聽見竹林深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我心頭一緊,握緊了手中的電筒。電筒光在竹林中顯得微弱無力,照不了多遠。
“是哪個在那兒?莫裝怪哈!”我又喊了一聲,聲音有些發顫。
沒有人回應,隻有那窸窣聲越來越近。我頭皮發麻,轉身就想跑,卻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跑啥子跑?是我嘛!”
電筒光一晃,照出張熟悉的臉——是李老五。他穿著一件舊軍大衣,手裡提著個酒瓶子,滿臉通紅,顯然是剛從鎮上喝酒回來。
“哎喲,五叔,你嚇死個人咯!”我鬆了口氣,忍不住埋怨,“你在這兒搞啥子名堂?”
李老五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黃牙:“逮黃鱔嘛,你看!”他舉起手裡的竹簍,果然有幾條肥碩的黃鱔在裡頭扭動。
我心想這老光棍真是越來越怪,大晚上的不回家,在黑黢黢的竹林裡逮黃鱔。但嘴上沒說啥,畢竟有個伴總比獨自走夜路強。
兩人便一道往村裡走。李老五酒氣熏天,話也多起來。
“你小子曉得這條路為啥叫鬼扯腿不?”他問我。
我搖搖頭。這條路確實有個外號叫“鬼扯腿”,但由來我不清楚。
李老五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早年這兒埋了個女人,是光緒年間被冤枉偷漢子的,想不開上了吊。後來過路的人常說走到這兒就感覺有人扯腳脖子,所以叫鬼扯腿。”
我聽得後背發涼,忙說:“五叔,莫講這些了,快走吧。”
李老五卻越說越起勁:“你沒聽說哇?前幾天張老二在這看到個白衣女鬼,頭發長得拖到地上,眼睛紅得像血珠子!”
我加快腳步,不想聽這些。可是突然,我確實感覺腳踝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冰涼冰涼的。
“啊!”我驚叫一聲,跳起來老高。
李老五哈哈大笑:“看把你嚇的!是根藤子嘛!”
我低頭一看,果然是根枯藤,這才放下心來,暗罵自己大驚小怪。
又走了一段路,眼看就要出竹林了,忽然聽見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哭聲,像是個女人。
我和李老五對視一眼,都站住了。
“五叔,你聽見沒?”我小聲問。
李老五臉色也變了,酒似乎醒了一大半:“好像是有聲音。”
哭聲斷斷續續,似乎是從路邊那片老墳地方向傳來的。那地方早就沒人祭掃了,墳頭都被荒草淹沒了。
“哪個會在那兒哭?”我心裡發毛。
李老五眯著眼睛聽了一會兒,忽然罵道:“哭個錘子!肯定是野貓叫春!”
但聽起來根本不像是貓叫。那聲音淒淒慘慘,明明就是人的哭聲。
“我們去看看?”李老五突然說。
我嚇一跳:“你瘋咯?那種地方去乾啥子?”
“萬一是哪個婆娘想不開呢?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李老五說著,竟然真的轉向墳地方向走去。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總不能讓他一個人去冒險。
越往墳地走,哭聲越清晰。那聲音悲悲切切,聽得人心頭發酸。月光下,老墳地顯得格外陰森,墓碑東倒西歪,荒草有半人高。
就在一座最大的墳包後麵,我們看到一個白色身影。
那是個女人,穿著舊式的白布衫子,頭發披散著,正背對著我們,肩膀一聳一聳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