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贛北山區,稻子早已歸倉,田野裡隻剩下整齊的稻茬,像大地的胡渣。
霜降已過,晨起的白霜為褐色的土地和枯黃的草葉鍍上一層銀邊。遠山層林儘染,楓樹火紅,銀杏金黃,唯有後山那片古老的樟樹林,依舊固執地墨綠著,幽深得望不見底。
村尾的老屋,住著沈老三。他年輕時妻子死了,一直是獨人,但並非故事裡那種淒惶的角色。他身板硬朗,手腳利落,是村裡有名的好把式。村裡人都說,沈老三人正氣,陽氣足,邪祟不侵。他自個兒也這麼認為,直到那個黃昏。
那天,他給住在鄰村山坳的姐姐家幫忙修繕屋頂,忙活得晚了點。姐姐留他吃晚飯,他瞅了眼天色,西邊隻剩一抹殘紅,鉛灰色的雲層正從山那邊壓過來。“不了,趁天沒黑透,我得趕回去,明早還要犁田。”他揣上姐姐塞的兩個熟紅薯,拎起工具袋就上了路。
從姐姐家回村,有兩條路。一條是大路,平坦寬敞,但得繞一個大彎,多走半個時辰。另一條是近道,穿過一片人稱“老鴉坡”的山坳。那地方亂墳林立,據說是清朝時一場瘟疫死人的埋骨地,平日裡除了掃墓,少有人跡。
沈老三向來不信邪,仗著身強力壯,又急著回家,想都沒想就拐進了近道。
深秋的山野,寂靜得隻聽見自己踩在枯葉上的沙沙聲。空氣裡彌漫著泥土和腐爛草木的混合氣味,涼意透過單薄的衣衫往骨頭裡鑽。路兩旁的灌木叢影影綽綽,像蹲伏的野獸。他沒有害怕,隻是加快了腳步。
走到老鴉坡深處時,天色已經暗得看不清路麵。他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忽然,腳下被什麼東西猛地一絆,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他罵了句晦氣,低頭用腳撥弄了一下,隱約看到是個半埋在土裡的物件,硬邦邦的。他彎腰撿起來,就著微弱的天光打量。
那是一個偶人。約莫半尺長,像是用河邊的淤泥捏的,已經乾裂發硬。做工粗糙,勉強能看出人形,沒有五官,但胸口的位置,似乎用某種暗紅色的東西點了一個小點。偶人入手冰涼,沉甸甸的,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土腥氣和淡淡的黴味。
沈老三捏著偶人,心裡莫名地泛起一絲厭惡。他想隨手扔掉,轉念一想,這荒山野嶺的,出現這麼個玩意兒,透著邪門。不如帶回去給村裡老人瞧瞧才心安。他便把偶人塞進了工具袋的外層。
就在偶人入袋的瞬間,他感到一陣沒由來的寒意,像一條冰冷的蛇,順著脊椎爬了上來。他打了個哆嗦,環顧四周,暮色四合,亂墳堆像一個個沉默的土饅頭,靜得可怕。他啐了一口,暗罵自己疑神疑鬼,邁開步子幾乎小跑起來。
回到家,屋裡熟悉的煙火氣讓他心安了些。他生了火,把紅薯烤上,屋裡暖和起來。他掏出那個偶人,就著油燈仔細看。泥偶在燈光下顯得更加醜陋,那胸口的紅點,像是乾涸的血跡。他越看越覺得不舒服,隨手把它扔到了堆雜物的牆角。
夜裡,他睡得並不踏實。總覺得被子不夠暖和,腳底一直冰涼。迷迷糊糊中,好像聽到牆角有極輕微的“窸窣”聲,像是老鼠在爬。他太累了,翻個身又睡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頭有些昏沉。他照常下地乾活,犁田時,總覺得不得勁。那頭平日溫順的老黃牛,今天顯得格外焦躁,不停地噴著響鼻,不肯好好往前走。快到晌午,他牽著牛到地頭水溝喝水,一不留神,腳下一滑,整個人摔進了齊膝深的泥水裡,弄得一身狼狽。爬起來時,他發現褲腿被尖銳的石頭劃開了一道口子。
他竟然鬼使神差的把撿到泥偶的事忘記了。
接下來的幾天,沈老三覺得自己像是被衰神附了體。走路平地摔跤,喝水嗆到,做飯差點燒了廚房。更讓他心裡發毛的是,他總感覺背後涼颼颼的,好像有雙眼睛在暗處盯著他。回頭去看,又什麼都沒有。
他的身體也出現了異樣,明明天氣不算冷,他卻總覺得四肢冰涼,尤其到了晚上,捂半天都暖不過來。臉色也一天比一天差,眼窩深陷,透著股青黑。
村裡人見他這樣,都關切地問:“老三,咋了?臉色這麼難看,是不是病了?”
他強撐著笑笑:“沒事,可能著涼了。”
但他心裡清楚,這不像是普通的病。那種如影隨形的寒意和黴運。
第五天傍晚,他收工回家,在院子裡打水洗手。清澈的井水倒映出他的臉,他嚇了一跳。水裡那張臉,蒼白憔悴,眼神渙散,眉宇間纏繞著一股說不出的灰敗之氣。這絕不是他沈老三該有的樣子!
這會,他才猛地想起牆角那個泥偶。衝進屋裡,點亮油燈,走到牆角。那泥偶靜靜地躺在雜物堆裡,在昏黃的燈光下,它胸口的那個紅點,似乎比前幾天更鮮豔了些,像剛滴上去的血。一股混合著恐懼和憤怒的情緒湧上心頭,他一把抓起泥偶,想把它砸個粉碎。
就在他舉起手的時候,一陣劇烈的頭暈襲來,眼前發黑,手腳發軟,泥偶差點脫手。他扶著牆,大口喘氣,那種被無形之物扼住喉嚨的感覺又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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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敢再輕舉妄動。夜裡,他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漆黑的屋頂。恐懼像潮水般將他淹沒。他想起村裡老人說過的一些關於“臟東西”的傳聞,想起老鴉坡那片亂墳崗。他確定,自己是撞邪了,根源就是這個詭異的泥偶。
第六天,他沒下地。一早,他就去了村東頭的五叔公家。五叔公是村裡最年長的老人,年輕時走過南闖過北,見識廣,村裡紅白喜事、疑難雜症,大家都愛找他拿個主意。
五叔公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聽著沈老三顛三倒四地講完經過,又仔細看了看他帶來的泥偶。老人的眉頭皺成了疙瘩,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凝重。
“老三啊,”五叔公的聲音沙啞而緩慢,“你這是在老鴉坡惹上不乾淨的東西了。這偶人,是‘替身’,也叫‘擋災偶’。看這手法,邪門得很,不是咱們這一帶的路數。怕是早年間那些橫死鬼,怨氣不散,附在這泥疙瘩上,找替身呢。”
沈老三聽得汗毛倒豎:“五叔公,那……那咋辦?我這幾天的倒黴樣,您也看到了……”
“你碰了它,就等於接了它的‘煞’。它胸口的紅點,是‘怨釘’,鎖住的就是纏上你的那東西。”五叔公抽了口旱煙,煙霧繚繞中,他的臉顯得高深莫測,“這東西,不能硬來。你砸了它,裡麵的東西立刻就會撲到你身上,到時候更麻煩。得用‘送’的法子。”
“怎麼送?”沈老三急切地問。
五叔公沉吟半晌,說:“得選個日子,用特定的東西,把它送走。送得越遠越好,讓它找不到回來的路。”他掐指算了算,“後天,農曆十月初一,寒衣節。這天陰氣重,但也是個‘送客’的日子。你準備三樣東西:一隻三年以上的大紅公雞,要活的;一碗夾生飯,飯上插三炷香;還有你貼身穿了三天的汗衫,剪下一角。”
“準備這些東西,然後呢?”
“然後,等到子時,村裡人都睡靜了。你拿著這些東西,帶著這偶人,往西走。西邊是歸陰路。走出村子,走到三岔路口,把夾生飯放下,點上香。然後,抱著公雞,繼續往西,不能回頭,一直走到聽見第一聲雞叫——必須是野雞叫,不能是家雞。聽到雞叫,你立刻把公雞放了,讓它自己跑。然後,你把那角汗衫燒了,灰燼撒在路邊。最後,把這偶人,用力扔進路邊的深澗或者河裡,讓它順水漂走。記住,整個過程,絕不能回頭!不管聽到什麼動靜,感覺到什麼,都不能回頭!送走之後,徑直回家,天塌下來也彆出門,睡一覺,等明天太陽出來。”
五叔公的語氣異常嚴肅,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沈老三一一記下,心裡七上八下。寒衣節,給死人送寒衣的日子,讓他去送這邪門的偶人,光是想想就讓人頭皮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