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革委會第二招待所107房間的夜晚,並不安寧。靠近廁所的位置名副其實,夜半時分各種管道不明原因的嗚咽、衝水聲此起彼伏,混合著房間裡揮之不去的潮濕黴味,以及老王頭因為白天淋雨而略顯沉重的鼾聲,讓廖奎幾乎一夜未眠。天剛蒙蒙亮,窗外院子裡就傳來了嘹亮的起床號不知是附近軍營還是革委會大院的慣例)和人們走動、洗漱的嘈雜聲。
新的一天,在一種陌生而規律的喧囂中開始了。
三人在招待所那簡陋的、隻提供溫開水和玉米麵窩頭的“食堂”草草解決了早飯。老王頭心疼地發現,他珍藏的油餅經過雨水浸泡和一夜蹉跎,已經變得軟塌塌,邊緣甚至有了些許餿味,隻能忍痛舍棄了幾個,把尚且能吃的部分小心包好。趙小深則一邊啃著拉嗓子的窩頭,一邊拿著那本《赤腳獸醫實用手冊》臨陣磨槍,嘴裡念念有詞。
今天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去大會籌備處報名。
根據指示牌和路人對方用帶著明顯縣城口音、語速飛快的東北話指點,讓廖奎他們反應了好一會兒)的指引,他們來到了位於縣革委會大院旁邊的一棟三層蘇式紅磚樓前。這裡就是“工農兵先進技術經驗交流會”的報名和籌備地點。
與招待所的冷清不同,這裡可謂人聲鼎沸。樓前空地上擠滿了來自全縣各個公社、農場、廠礦的參賽者和帶隊乾部,熙熙攘攘,如同一個特殊的集市。人們穿著各異,有像廖奎他們一樣樸素的社員打扮,有穿著整齊工裝的工人,還有一身戎裝的民兵代表,更有幾個戴著眼鏡、氣質明顯不同的知識分子模樣的人,大概就是趙小深情報裡提到的“農校生”之流。
空氣中彌漫著汗味、煙草味以及一種莫名的、競爭的焦灼感。各種口音的東北話混雜在一起,大聲地交談、打招呼、詢問,形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噪音。
廖奎三人擠在人群裡,如同彙入大河的溪流,瞬間被淹沒。老王頭緊緊抱著他那用破麻袋片包裹的“長棍”,警惕地四下張望,仿佛怕被人搶了去。趙小深則努力挺直腰板,試圖讓自己在人群中顯得不那麼“土氣”。
好不容易根據指示牌找到報名的房間——一間門口排著長隊的大會議室。隊伍緩慢地向前蠕動著。
“我的媽呀,這得排到啥時候去?”老王頭踮著腳往前看,脖子伸得老長。
“彆急,彆急,咱們手續齊全,怕啥?”趙小深嘴上安慰著,自己卻也忍不住往前擠了擠。
廖奎沉默地排在隊伍裡,目光掃過前麵那些正在辦理報名手續的人。他看到有人遞上厚厚的材料,有人和工作人員熟絡地打著招呼,也有人因為證件不齊而被不耐煩地嗬斥,麵紅耳赤地辯解著。一種無形的壓力,隨著隊伍的緩慢前行,逐漸累積。
`【環境掃描:高密度人群,競爭氛圍濃厚。檢測到多目標腎上腺素水平升高…】`
`【左側第三窗口工作人員,麵部微表情分析:疲憊,不耐煩,效率優先…建議宿主準備材料時務必清晰、簡潔…】`
`【前方穿藍色工裝男性,為縣農機廠代表,攜帶技術圖紙,自信度較高…】`
`【右後方戴眼鏡女性,疑似農技站人員,正在默誦彙報要點…】`
係統的提示不斷在視野邊緣閃爍,提供著周圍環境的細節分析。這能力在此時此地,竟讓廖奎有種作弊般的心虛感,同時也更清晰地感受到了競爭的激烈。
排了將近一個小時的隊,腿都站麻了,終於輪到了他們。
負責登記的是個四十多歲、戴著套袖、臉色疲憊的中年乾部,頭也不抬地伸出手:“介紹信,身份證明。”
趙小深連忙將早已準備好的、蓋著紅星公社鮮紅大印的介紹信,以及他和廖奎的身份證明一種簡陋的、貼著手繪頭像的卡片)遞了過去。
那乾部接過,先是看了看介紹信,又拿起趙小深的身份證明看了看,在本子上登記:“紅星公社知青,趙小深,隨行人員。”然後,他拿起了廖奎的那張身份證明。
他的目光在證明上停留的時間,明顯長了許多。眉頭漸漸皺了起來,手指在桌子上某個欄目上點了點。
“廖奎?”他抬起頭,第一次正眼打量了一下站在最前麵的廖奎,眼神裡帶著審視,“紅星公社社員,家庭成分……上中農?”
他的聲音不高,但在周遭嘈雜的環境裡,卻像一顆投入水麵的石子,讓附近幾個排隊的人和工作人員都下意識地安靜了一瞬,目光若有若無地掃了過來。
“上中農”這三個字,在這個年代,尤其是在這種帶有政治色彩的“先進”評比場合,顯得格外敏感和刺耳。
廖奎的心猛地一沉。該來的,還是來了。
“是的,同誌。”廖奎儘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
那乾部放下證明,身體往後靠了靠,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這個……廖奎同誌啊,不是我們卡你。你也知道,這次交流會,是為了選拔‘又紅又專’的典型,代表著我們全縣工農兵的技術水平和精神風貌。你這‘上中農’的成分……有點不太合適啊。原則上,我們優先考慮貧下中農和工人家庭出身的同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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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像是冰冷的針,紮在廖奎的心上。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但親耳聽到這赤裸裸的、基於出身而非能力的拒絕,還是讓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屈辱和憤怒。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同誌!您這話不對吧!”趙小深一下子急了,擠到前麵,爭辯道,“廖奎同誌雖然成分是上中農,但他技術過硬,是我們公社公認的能人!這次模擬考核,省農科院的謝薇研究員都給予了高度評價!咱們這交流會,不是叫‘技術經驗交流會’嗎?不應該唯成分論,應該重在技術和貢獻啊!”
那乾部被趙小深一連串的話頂得有些惱火,臉色一沉:“你這個小同誌,怎麼說話呢?什麼叫唯成分論?政治是統帥,是靈魂!技術再好,方向錯了也不行!我們選拔的是先進典型,要又紅又專,紅在前麵!他這個成分,就是有瑕疵!萬一被上麵查出來,誰負這個責任?”
老王頭也急了,在一旁幫腔:“乾部同誌,您通融通融!奎子這孩子俺們看著長大的,根正苗……呃,手藝那是祖傳的,絕對沒問題!他為公社解決了好多實際困難,李主任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