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舊的履帶式拖拉機，如同一個得勝還朝卻疲憊不堪的老將軍，喘著粗重的黑煙，“哐當哐當”地駛入了紅星公社的地界。這一次，它承載著足以讓整個公社沸騰的榮耀。
離公社大院還有老遠，眼尖的老王頭就第一個炸了起來，他“噌”地站起身，一手死死抓著欄板，一手揮舞著那麵卷起的錦旗，脖子伸得比鵝還長，聲音因為激動而劈了叉：
“來了來了！俺的娘誒！你們快看！快看呐！”
廖奎和趙小深聞言，也連忙站起身向前望去。
這一看，連心事重重、一直刻意回避著前方謝薇背影的廖奎，也不由得愣住了。
隻見公社大院門口那片空地上，此刻已是人山人海！黑壓壓的人群幾乎蔓延到了路兩邊，人們手裡揮舞著臨時找來的小紅旗、彩色的紙帶，孩子們在人群裡興奮地鑽來鑽去。
最顯眼的是打穀場邊上那支由公社小學學生們組成的秧歌隊，正踩著不算整齊的鼓點扭動著。公社那台老掉牙的擴音喇叭，此刻正以最大音量，反複播放著那首《咱們工人有力量》，嘶啞的歌聲混合著嘈雜的人聲、鑼鼓聲，形成一股巨大而熱烈的聲浪，撲麵而來！
而在人群的最前方，公社主任李主任穿著一身嶄新的中山裝，風紀扣扣得一絲不苟，臉上洋溢著前所未有的紅光。他身邊還站著公社的幾位副主任和婦女主任，個個都麵帶笑容，翹首以盼。他們身後，幾個壯小夥合力扛著一掛用紅紙包裹著的、足有丈長的鞭炮。
拖拉機“突突”著，在距離人群還有十幾米的地方，就被洶湧的人潮逼得不得不停了下來。
“來了！英雄回來了！！”
“廖奎！是廖奎！！”
“一等獎！給咱們公社長臉了！！”
人群瞬間如同決堤的洪水，呼啦一下圍了上來，將拖拉機圍得水泄不通！
廖奎哪裡見過這種陣勢？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扔進了滾開的鍋裡，四麵八方都是灼熱的目光和嘈雜的聲浪。他下意識地又想往後縮，卻被激動萬分的老王頭一把死死拽住胳膊。
“奎子！站直嘍！現在是咱們露臉的時候！”老王頭聲嘶力竭地在他耳邊吼道。
就在這時，李主任撥開人群，大步流星地走到車鬥前，臉上笑開了花：
“廖奎同誌！老王同誌！趙知青！還有謝薇研究員！歡迎你們載譽歸來！”
他的目光特意在謝薇身上停留了一下，帶著明顯的敬意：“特彆感謝謝研究員對我們公社工作的指導和支持！”
謝薇勉強站起身，因身體的酸軟而微微晃了一下，廖奎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但她很快穩住了，臉上擠出得體的微笑：“李主任太客氣了，這是廖奎同誌自己努力的結果。”
她聲音中的沙啞依舊明顯，這讓她不得不稍微提高音量，卻更顯疲憊。
婦女主任也上前一步，關切地看著謝薇：“謝研究員這是怎麼了？臉色不太好啊。”
“可能是路上顛簸，有些暈車。”謝薇輕聲解釋，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廖奎，又迅速移開。
這一細微的互動，卻被一直緊盯著廖奎的張小花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站在人群左後方的槐樹下，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衣角。
“沒事沒事！謝研究員快坐下休息！”李主任連忙示意，隨後轉向眾人，聲音洪亮：“我宣布，為了表彰廖奎同誌為公社爭得的巨大榮譽，經研究決定，獎勵廖奎同誌——人民幣三十元！全國糧票二十斤！嶄新的《毛澤東選集》一套！”
“嘩——！”更大的驚呼聲和羨慕的讚歎聲響徹雲霄！
老王頭激動得熱淚盈眶，不等廖奎反應，他一個箭步跳到車鬥最前方，如同戲台上的大將軍，唰地一下將那麵鮮紅的錦旗展開！
“鄉親們！老少爺們兒！靜一靜！聽俺老王頭說兩句！”他扯著嗓子，揮舞著錦旗，開始了早就打好腹稿的“英雄事跡報告會”。
就在老王頭唾沫橫飛地講述時，張小花的目光始終在廖奎和謝薇之間遊移。女人的直覺讓她感到不安——廖奎的眼神在避開謝研究員，而謝研究員看似平靜的姿態下，似乎藏著什麼。特彆是當下車時，廖奎下意識地上前攙扶謝薇的那一幕，雖然迅速分開，但那瞬間的默契和謝薇臉上一閃而過的紅暈，讓張小花的心裡像是被什麼紮了一下。
歡迎儀式達到了最高潮。廖奎被李主任和老王頭一左一右架著，接受著全體社員的瞻仰。他臉上火辣辣的，心裡卻亂糟糟的。
【檢測到目標‘張小花’情緒狀態：喜悅與擔憂交織，警惕性升高，對特定目標‘謝薇’產生直覺性不安...】
係統的提示讓廖奎心頭一緊。他下意識地朝張小花的方向望去，正好對上她探究的目光。那目光中有為他高興的光芒，但深處卻藏著一種被背叛般的痛楚。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彙片刻，張小花率先移開了目光，低下頭，手指更加用力地絞著衣角。
而就在他不遠處，張小花母親王玲群則完全是另一副光景。她擠在人群最前麵，臉上堆滿了與有榮焉的、誇張的笑容，正對著周圍的鄰居大聲說著：“看看！看看！俺早就說過，廖奎這孩子，打小就看出來有出息！跟我們家小花啊，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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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話被淹沒在了更大的歡呼聲中。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持續了將近一個時辰才漸漸平息。人群在李主任等人的勸說下開始散去，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興奮的紅光。
李主任特彆安排兩位婦女乾部小心攙扶謝薇去公社招待所休息：“謝研究員，您先好好休息，晚上我們準備了便飯，請您務必賞光。”
謝薇感激地點點頭，在離開前，她的目光又一次不經意地掃過廖奎。這一次，張小花看得分明——那眼神中一閃而過的複雜情愫，絕不僅僅是同誌之間的關心。
廖奎感覺自己像是被抽空了力氣的皮囊，被李主任和一眾乾部簇擁著回到公社管委會辦公室。李主任親自給他倒了杯熱糖水，又拍著他的肩膀說了許多鼓勵的話。
“廖奎啊，這次你可是立了大功！”李主任紅光滿麵，“不但拿了獎，還得到了省裡專家的認可！剛才謝研究員私下跟我說，你的表現非常出色，她考慮推薦你去省裡參加培訓呢！”
這話如同一塊巨石投入廖奎本就不平靜的心湖。他勉強笑了笑：“都是組織培養得好。”
“不驕不躁，好！”另一位副主任讚許地點頭，“不過廖奎啊，個人問題也要考慮考慮了。你看王嬸家的小花，多好的姑娘......”
廖奎聽得頭皮發麻，隻能含糊應著。
好不容易從乾部們的“包圍圈”裡脫身，天色已經擦黑。廖奎獨自一人，沿著熟悉的土路往家走。他刻意避開了人多的大路，選擇走那條靠近河溝、相對僻靜的小徑。
【環境掃描：威脅等級低。檢測到多個關注宿主的視線，來源：張小花後方百米，槐樹後），王玲群前方岔路口，隱蔽）...】
果然，沒走多遠，在前方一個岔路口，王玲群猛地從一簇半人高的蓖麻叢後閃了出來，臉上堆著誇張的笑容。
“哎喲！廖組長！可算是等著你了！”王玲群快步迎上來，“俺們家小花本來也想來的，就是姑娘家臉皮薄，不好意思......”
廖奎聽得眉頭直皺：“王嬸，我累了，想回去休息。”他語氣生硬地打斷了她的話，側身就想從她旁邊繞過去。
王玲群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但很快又被更濃的笑容掩蓋：“好好好，休息！是該好好休息！這是俺剛蒸的菜包子......”
“不用了，王嬸，我自己有吃的。”廖奎不再理會她，加快腳步離開了。
走到離家不遠的那棵老槐樹下時，他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
【目標‘張小花’位於宿主右後方柴火垛陰影處，情緒狀態：高度緊張、猶豫、渴望靠近又極度退縮…】
廖奎緩緩轉過身，朝著那個堆放著玉米杆子的柴火垛望去。在柴火垛投下的濃重陰影裡，蜷縮著一個纖細的身影。
是張小花。她蹲在那裡，雙手抱著膝蓋，把臉埋在臂彎裡，肩膀微微聳動著。
廖奎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揪了一下。他張了張嘴，想喊她的名字，卻發現喉嚨乾得發不出聲音。
就在這時，張小花突然抬起頭來。暮色中，她的臉上掛著清晰的淚痕，眼睛紅腫，但目光卻異常銳利，直直地盯著廖奎。
“奎子哥，”她的聲音因哭泣而沙啞，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執拗，“你和那個謝研究員...是不是有什麼事？”
廖奎渾身一僵，仿佛被一道驚雷劈中。
廖奎渾身一僵，仿佛被一道驚雷劈中。初冬傍晚的寒氣似乎瞬間鑽進了他的骨頭縫裡，讓他從腳底板涼到了天靈蓋。他怎麼也想不到，平日裡溫順靦腆、連大聲說話都不敢的張小花，會如此直接、如此尖銳地問出這個問題。
“小花…你…你瞎說啥呢？”廖奎舌頭像是打了結，聲音乾澀得像是拉破風箱，“謝研究員…那是省裡來的領導，我…我就是個公社社員，能有啥事？”
他不敢看張小花的眼睛，那裡麵破碎的光芒讓他心虛得要命。他下意識地想抬手撓頭，卻發現手臂沉重得抬不起來。
張小花就那麼直勾勾地看著他，眼淚無聲地往下淌，在她凍得微紅的臉頰上留下冰涼的痕跡。她沒有歇斯底裡，但這種沉默的、帶著審視的悲傷，比任何哭鬨都讓廖奎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