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頭已經有了些威力,尤其是將近晌午的時候,照得人脊背發燙。廖奎坐在公社那輛突突作響、渾身零件都在抗議的舊拖拉機車鬥裡,身旁是麵容嚴肅、腰板挺得筆直的李主任。車鬥裡還堆著幾個麻袋,不知是給地區哪個單位捎帶的土產,散發出一股混合著泥土和乾草的氣味。
拖拉機駛出紅星公社地界,上了相對平整些的砂石公路,速度總算快了些,但顛簸依舊。風呼呼地刮過耳畔,帶著塵土的氣息。廖奎望著路邊飛速後退的農田,玉米苗果然已長得齊膝高,綠油油一片,長勢喜人。不少生產隊的社員們正頂著日頭在田裡鋤草,遠遠望去,像一群辛勤的螞蟻。他心裡盤算著,按照這個長勢,如果雨水跟得上,今年秋收應該不錯。隻是這鋤草的活兒最累人,不知道技術小組那邊,陳衛紅他們有沒有按計劃把之前討論的、用石灰線劃分責任田以提高效率的法子推廣下去。
“想啥呢?”李主任的聲音打斷了廖奎的思緒。他轉過頭,見李主任正用那雙看透世情的眼睛望著他。
“沒啥,主任。看莊稼呢,長得不錯。”廖奎收回目光。
“嗯,是不錯。不過,廖奎啊,”李主任壓低了聲音,身體微微前傾,確保話語不會被風聲和拖拉機噪音完全吞沒,“到了地區,不比咱們公社,也不比縣城。那地方,水渾得很,什麼樣的人都有。你這次去,是代表咱們紅星公社,甚至是代表咱們縣的臉麵,一舉一動,都要注意影響。”
廖奎點點頭:“我明白,主任。”
“明白就好。”李主任沉吟了一下,“你的技術,我是放心的。縣裡集訓的成績也證明了。但有時候,事兒不光是技術好壞就能定的。特彆是……你那家庭成分,到了地區,盯著的人更多。齊科長那事兒,你彆不當回事,那是個信號。”
提到齊科長在集訓總結會上那不點名的警告,廖奎心裡微微一緊,麵上卻不動聲色:“我知道輕重,主任。老王叔也囑咐我了,多看,少說。”
“老王頭是個明白人。”李主任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隨即又收斂,“他讓你‘夾緊尾巴’,話糙理不糙。總之,遇事多思量,拿不準的,可以私下問我。這次比賽,拿出真本事來,給那些瞧不起咱公社來的、覺得‘野路子’不上台麵的人好好看看!但也要懂得藏鋒,彆成了出頭椽子,明白嗎?”
“哎,記住了。”廖奎應道。他心裡清楚,李主任這話是真心為他好。
拖拉機顛簸了將近四個小時,中途還在一個路邊攤停了十分鐘,李主任掏錢給兩人一人買了個雜糧餅子墊肚子。直到下午兩點多,視野儘頭,一片灰蒙蒙的建築群終於出現,規模遠比縣城要大,偶爾還能看到幾棟三四層高的樓房。
“到了,前麵就是地區首府了。”李主任拍了拍駕駛艙隔板,示意司機放緩速度。
越是靠近城區,路上的行人和車輛也漸漸多了起來。自行車鈴聲響成一片,偶爾有蒙著帆布的解放牌卡車轟鳴著駛過,揚起漫天塵土。街道兩旁多是紅磚或灰磚砌成的平房,間或有幾棟蘇式風格的二層小樓,牆上刷著巨大的白色標語:“抓革命,促生產”、“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城市特有的、混合著煤煙、塵土和隱約生活氣息的味道。
廖奎深吸了一口氣,這味道陌生而喧囂,讓他有些不太適應,但心底深處,又有一股壓抑不住的興奮在悄然湧動。這就是地區,一個更大、更複雜,也意味著更多機遇和挑戰的舞台。
拖拉機最終在一條相對安靜的街道停下,麵前是一棟看起來有些年頭的三層蘇式建築,門口掛著白底黑字的牌子——“地區第三招待所”。
“就是這兒了,地區安排的參賽人員住宿點。”李主任拎起自己的舊提包,又幫廖奎把那個打著補丁的背包拿下車。
招待所的大門是深綠色的,漆皮有些剝落。走進去,一股消毒水和舊地毯混合的氣味撲麵而來。前台後麵坐著個四十多歲、梳著齊耳短發、麵色嚴肅的女服務員,正低著頭織毛衣。
李主任上前出示了介紹信。女服務員抬起眼皮掃了一眼,又看了看站在李主任身後、風塵仆仆、穿著帶補丁舊軍裝的廖奎,眼神裡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語氣公事公辦:“紅星公社的?房間在二樓,207和208。這是鑰匙,上去右轉。熱水供應到晚八點,過時不候。食堂在一樓後麵,憑餐票吃飯,早飯六點半到七點半,午飯十一點半到十二點半,晚飯五點半到六點半,錯過自己解決。”
她語速極快,像背書一樣,說完就把兩把用木牌係著的鑰匙“啪”地放在櫃台上,繼續低頭織她的毛衣。
廖奎默默拿起鑰匙,心裡對“多看少說”有了更直觀的理解。這服務員的態度,可比縣招待所的差遠了。
樓梯是木製的,踩上去嘎吱作響。找到207和208,是兩個緊挨著的單間。房間不大,靠牆一張硬板床,鋪著洗得發白的床單,一張掉了漆的木桌子,一把椅子,還有一個搪瓷臉盆放在鐵架子上。窗戶不大,玻璃上蒙著灰,光線有些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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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條件就這樣,將就一下。”李主任把自己的提包放進207,“你先收拾一下,休息休息。我出去一趟,找地區農業局的熟人報個到,摸摸情況。”
李主任走後,廖奎關上208的房門,簡單擦了把臉,把背包裡的東西拿出來歸置了一下。那本張小花給的圖示筆記,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枕頭底下。做完這些,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嘈雜的市聲和更濃鬱的煤煙味湧了進來。他看著樓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各種口音的吆喝聲、自行車鈴聲、孩子們的嬉鬨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鮮活而又陌生的城市圖景。
他正看著,隔壁房間的門響了一下,接著傳來一個略帶傲慢的年輕男聲:“……所以說,這種地區級的比賽,理論深度還是不夠。要不是老師非要我來積累經驗,真沒什麼挑戰性。”
另一個聲音附和道:“孫哥說得對。不過聽說這次有幾個下麵縣裡來的,手段挺野,說不定有點看頭。”
“野路子?哼,沒有理論指導的實踐,終究是盲人摸象,上不了台麵。”那個被稱作“孫哥”的人嗤笑一聲。
廖奎心裡一動,孫建國?看來這就是那位“學院派”高手了。果然如傳聞一樣,自信,或者說,自傲。
他沒做聲,輕輕關上了窗戶,隔絕了外麵的噪音,也隔絕了隔壁的議論。心裡卻對“圈子隔閡”和“隱性輕視”有了更切身的體會。
在房間裡待著有些悶,廖奎決定下樓轉轉,熟悉一下環境。剛走到一樓樓梯口,就差點跟一個急匆匆往裡衝的壯實身影撞個滿懷。
那人反應極快,側身一讓,嗓門洪亮:“哎喲,對不住對不住!沒撞著吧兄弟?”說著還順手扶了廖奎一把,力道不小。
廖奎站穩身形,看清來人。這是個二十七八歲的漢子,皮膚黝黑,寸頭,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工裝,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結實的肌肉。他手裡拎著個網兜,裡麵裝著臉盆、毛巾、牙膏等雜物,風風火火的。
“沒事。”廖奎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