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腳切實地踏上省城火車站那堅硬、被無數腳步磨得光滑的水泥站台時，一股混雜著煤煙、人潮汗味、隱約消毒水氣息以及某種陌生城市特有的、略帶金屬質感的空氣，猛地灌入廖奎的肺葉，讓他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又因為這氣息的複雜與嗆人而輕輕咳嗽起來。
結束了。那漫長、顛簸、充滿思緒與煎熬的旅程，終於結束了。
眼前是比地區火車站宏大數倍、也嘈雜數倍的空間。高聳的穹頂下，人聲鼎沸，如同喧囂的海洋。南來北往的旅客提著大包小裹，行色匆匆，各種方言俚語混雜著廣播裡字正腔圓的到站通知和尋人啟事，衝擊著他的耳膜。巨大的立柱上貼著紅底白字的標語，宣傳畫上工人農民形象昂揚，目光堅定地望向遠方。一切都顯得那麼繁忙，那麼充滿力量，卻又帶著一種令初來者窒息的壓迫感。
廖奎緊緊攥著手裡那個與周圍光鮮行李格格不入的、打著補丁的帆布提包，仿佛這是他與過去世界唯一的連接。他有些茫然地隨著人流，向著出站口的方向挪動。目光不由自主地掃視著周圍那些穿著藍、灰、綠主流色係，但款式明顯更挺括、甚至偶爾能看到的確良襯衫的人群，再低頭看看自己這身洗得發白、肘部還綴著補丁的舊軍裝，一種難以言喻的局促和渺小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纏上了心臟。
這就是省城。這就是他未來三個月，甚至可能更長時間將要學習、生活、奮鬥的地方。
心跳，不受控製地加快。既有對未知環境的本能緊張，也有係統升級後那份潛藏心底的、躍躍欲試的興奮，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對即將見到某個人的隱秘期待。
他隨著人流，穿過擁擠的通道，走向那標誌著“出站口”的明亮門洞。外麵，是省城真正的天空和街道。
就在他踏出站口，略顯迷茫地站定，準備先辨認一下方向時，一個熟悉而清亮的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喜悅，穿透了周遭所有的嘈雜，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
“廖奎！這裡！”
廖奎猛地循聲望去！
就在出站口外側那片相對空曠些的地帶，一個窈窕的身影正用力地揮舞著手臂。她的手中，高高舉著一塊用硬紙板臨時做成的牌子，上麵用娟秀而醒目的字體寫著——“接紅星公社廖奎同誌”！
是謝薇！
她果然來了！
刹那間，廖奎感覺周圍所有的喧囂仿佛瞬間被按下了靜音鍵，他的世界裡，隻剩下那個站在初秋省城陽光下的、明媚動人的姑娘。
她今天顯然精心打扮過。沒有穿平日裡常見的列寧裝或工裝，而是穿著一件鵝黃色的確良翻領襯衫，領口係著一個精致的同色係蝴蝶結，襯得她脖頸修長，肌膚勝雪。襯衫的下擺束在一條深藍色的及膝a字裙裡，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身和恰到好處的曲線。腳上是一雙擦得鋥亮的黑色丁字皮鞋，露出纖細的腳踝。她甚至還燙了頭發，微卷的發梢俏皮地貼在臉頰兩側，讓她在保留了青春氣息的同時，又多了一份這個時代城市姑娘特有的時髦與洋氣。
陽光灑在她身上，那鵝黃色的襯衫仿佛在發光，將她整個人籠罩在一層柔和而耀眼的光暈裡。她臉上洋溢著燦爛的、毫無保留的笑容，眼睛裡閃爍著激動、喜悅和如釋重負的光芒，正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用力地揮著手。
在這一刻，熙熙攘攘的出站口，謝薇就像一道最亮麗的風景線，吸引了周圍不少目光。而她眼中，似乎隻映照出他一個人的身影。
廖奎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隨即開始瘋狂地跳動起來。一路的疲憊、局促、迷茫，在這一瞬間，仿佛都被她那明媚的笑容和這聲清晰的呼喚驅散了。他幾乎是本能地，撥開身前的人群，朝著她的方向，快步走了過去。
“謝薇同誌！”走到近前，廖奎感覺自己的臉頰有些發燙，聲音也因為激動而略帶沙啞。他看著她近在咫尺的、精心修飾過的容顏，聞到她身上傳來的、不同於火車上渾濁氣味的淡淡雪花膏清香，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
“可算等到你了！”謝薇放下牌子，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欣喜，上下打量著他，眼神裡帶著關切，“路上還順利嗎？累不累？”她的目光掃過他簡單的行囊和帶著風塵之色的臉龐，語氣裡充滿了自然的熟稔與親近。
“還好，不累。”廖奎搖搖頭，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自然些，但微微顫抖的手指還是泄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他注意到周圍有些目光落在他們身上，帶著好奇與打量，這讓他愈發感到一絲不自在。
謝薇似乎看出了他的拘謹，很自然地伸出手，想要接過他手中的提包：“給我吧，我幫你拿。住處我都安排好了，離農科院不遠，我們先過去安頓下來。”
“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就行，不沉。”廖奎連忙拒絕，將提包更緊地攥在手裡。讓一個穿著這麼時髦漂亮的姑娘幫自己拿這麼破舊的行李，他實在過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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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薇也沒有堅持，笑了笑，很自然地轉身，示意他跟上：“那走吧，我們坐公交車回去。省城比地區大多了，剛開始可能不太習慣，慢慢就好了。”
她走在前麵，步伐輕快而自信，鵝黃色的身影在灰藍色為主調的人流中，顯得格外醒目。廖奎緊跟在她身後，看著她窈窕的背影，聞著空氣中若有若無的她留下的清香，心中百感交集。
有她在這裡，真好。這份熟悉的關切與引領，像一顆定心丸，大大緩解了他初來乍到的惶恐。
然而，就在他跟著謝薇，即將融入省城街頭那更洶湧的人流與車流時，他下意識地又摸了摸胸口。
那裡，桃木符的堅硬觸感依舊清晰。
而那幅煤油燈畫的紙張，也安靜地貼著他的心房。
一個是熾熱而危險的慰藉，一個是沉默而清醒的守望。
她們，以及她們所代表的那片土地、那些過往，並未因時空的轉換而消失。它們隻是被暫時封存在了心底，成為了他背負前行的一部分。
廖奎抬起頭，看向前方。省城的天空，似乎比紅星公社的要高，要灰蒙一些。街道寬闊，車鈴叮當，人流如織，一切都充滿了新鮮的、陌生的活力。
謝薇回過頭，對他展露一個鼓勵的笑容，陽光在她微卷的發梢跳躍。
他知道，他在紅星公社的故事，已經告一段落。
而屬於廖奎的，省城的故事，此刻，伴隨著這喧囂的人潮、這陌生的街道、這和眼前這明媚姑娘重逢的悸動，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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