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農科院培訓部主任辦公室內,煙霧繚繞。
周主任坐在辦公桌後,手指間夾著燃燒了半截的香煙,眉頭微蹙,看著對麵沙發上坐姿依舊挺拔,但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惋惜的林同誌。林同誌今天沒有穿那身標誌性的中山裝,而是一套普通的深色便服,但那股精乾沉穩的氣質依舊無法掩蓋。
辦公室的窗戶關得很嚴,將外麵世界的喧囂與寒意隔絕開來,卻也使得室內沉悶的空氣更加凝重。
“老周,省報上的消息,看到了吧?”林同誌開門見山,聲音低沉,沒有什麼寒暄。
周主任深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灰色的煙圈,點了點頭,歎道:“看到了。謝廣安……可惜了。廖奎那孩子,剛拿了結業第一,就碰上這種事,唉……”他的歎息裡帶著真誠的惋惜,不僅僅是為廖奎,也夾雜著對世事無常的感慨。
林同誌的手指在沙發扶手上輕輕敲擊了兩下,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廖奎的檔案和血樣,評估結果已經出來了。”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看向周主任,“我個人,以及我們部門的初步技術評估,結論高度一致:此子潛力巨大,心性堅韌沉穩,遠超同齡人。尤其是那份在巨大壓力下依舊能精準完成高難度操作、並在結業考核中登頂的素質,非常難得。血樣顯示的身體機能和神經反應速度,也屬於頂尖範疇。”
他的語氣平靜,但每一個字都帶著分量,是對廖奎能力最高程度的肯定。
周主任聽到這裡,眼中掠過一絲驚訝和期待。他原本以為,謝家出事,廖奎的“考察”自然就黃了,沒想到林同誌這邊給出的專業評價竟然如此之高。“那……林同誌,你的意思是?”他試探著問,心裡隱隱升起一絲希望。
然而,林同誌接下來的話,卻將這絲希望徹底澆滅。
“但是,”林同誌的話鋒陡然一轉,語氣變得冷硬而毫無轉圜餘地,“規矩就是規矩,製度高於個人喜好。謝廣安已被正式定性,並下放北大荒勞動改造。廖奎作為其直係親屬女婿),政治風險等級已提升至最高閾值。我們部門性質特殊,不容許有任何潛在的不穩定因素存在。一旦錄用,未來若因其家庭問題引發任何連鎖反應,後果不堪設想。”
他看著周主任,眼神裡沒有了之前的欣賞,隻剩下公事公辦的冰冷:“因此,經組織研究決定,正式放棄對廖奎同誌的破格考察。他的檔案和相關材料,將會被退回。這顆‘種子’,我們不能要,也不敢要。”
辦公室裡陷入了一片死寂。隻有香煙燃燒發出的細微“滋滋”聲。
周主任沉默著,將煙蒂用力摁滅在煙灰缸裡。他理解林同誌的決定,甚至可以說,這個決定完全在他的預料之中。在這個強調出身、成分和絕對可靠性的年代,尤其是在林同誌所屬的那種神秘部門,政治審查的嚴苛程度遠超常人想象。廖奎身上這個新烙上的“烙印”,足以將他所有的才華和潛力都徹底掩蓋、否定。
“我明白。”周主任的聲音有些乾澀,“隻是……確實可惜了。這孩子,是個好苗子。”
“是好苗子,可惜生不逢時,或者說……姻緣牽錯了線。”林同誌的語氣也緩和了些許,流露出一絲難得的、屬於個人的惋惜,“我觀察他許久,從他被誣告時的沉著應對,到嶽家巨變後的冷靜擔當,再到考核時的穩定發揮……這份心性,萬裡挑一。若沒有這檔子事,他本可以有一個截然不同的、更廣闊的舞台。”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外麵農科院院子裡光禿禿的樹乾,背影顯得有些蕭索。“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我們無力改變規則,隻能遵守規則。”
周主任也站起身,走到他身邊,低聲道:“那他的工作分配……”
“這是你們農科院內部的事務,我不便插手,也不會施加任何影響。”林同誌轉過身,神情已經恢複了平時的冷靜,“不過,老周,看在他確實是個人才的份上,在不違反原則的前提下,如果可以,儘量給他安排一條……不至於徹底被埋沒的路吧。畢竟,國家培養一個技術尖子也不容易。”
他這話說得很有分寸,既表達了某種程度的關照意願,又嚴格劃清了界限,確保不承擔任何政治風險。
周主任點了點頭:“我心中有數。結業第一名的成績是實打實的,院裡也會綜合考慮。隻是……最好的那幾個崗位,肯定是與他無緣了。”
“嗯。”林同誌不再多言,他整理了一下衣領,“我該走了。這件事,到此為止。”
“我送你。”
周主任將林同誌送到辦公樓門口,看著他坐上那輛不起眼的吉普車,迅速駛離,消失在省城秋日的蕭瑟街景中。
站在台階上,周主任迎著秋風,長長地籲出一口氣。他想起廖奎在考核時那專注而沉穩的眼神,想起他捧著那張在冷遇中獲得的獎狀時的平靜,心中五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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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被特殊部門都認定為“潛力巨大”的種子,卻因為無法選擇的姻親關係,被硬生生地折斷了可能展翅高飛的翅膀。這時代的洪流,冰冷而殘酷,不容分說地裹挾著每一個人的命運。
廖奎最大的、也是唯一可能擺脫底層命運的機遇,隨著林同誌吉普車的遠去,徹底關閉了。前路等待他的,將是更加嚴峻的現實和一層厚厚的、難以穿透的陰影。
周主任搖了搖頭,轉身走回辦公樓,腳步略顯沉重。他需要好好想一想,該如何“妥善安排”這個被放棄了的好苗子,才能既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又不至於引火燒身。這其中的分寸,需要拿捏得恰到好處。
而此刻,正在招待所狹小房間裡,與謝薇一同麵對未知明天的廖奎,對此一無所知。他人生中可能遇到的最大的“伯樂”,已經帶著惋惜和無奈,徹底消失在他的世界之外。命運的軌跡,在無聲無息中,再次朝著更艱難的方向,偏轉了下去。
招待所的夜晚,比桂花胡同的小院更加難熬。牆壁不隔音,能聽到隔壁房間的咳嗽聲、走廊裡偶爾的腳步聲,以及窗外遠處省城模糊不清的夜囂。這些聲音,反而更襯得這方寸之地的孤寂與不安。
廖奎和謝薇都沒有睡意。兩人和衣靠在硬板床上,燈光光暈在牆壁上投下搖曳的影子。謝薇手裡無意識地摩挲著母親留下的那個首飾匣,眼神空洞;廖奎則閉目養神,大腦卻在高速運轉,梳理著當前惡劣的處境,思考著任何可能的破局之道。係統空間的存在是他們最大的底牌,但如何在不暴露的前提下,利用它在這個嚴苛的時代和充滿敵意的環境中生存下去,並找到父母的下落,是擺在他麵前最棘手的難題。
就在這時,一陣輕微卻清晰的敲門聲響起,打破了房間裡的死寂。
篤、篤、篤。
敲門聲很克製,帶著一種不願引人注目的謹慎。
廖奎瞬間睜開眼,眼中銳光一閃而逝。謝薇也猛地抬起頭,臉上閃過一絲驚惶,下意識地看向廖奎。
“誰?”廖奎沉聲問道,身體已經悄然調整到可以隨時應對突發狀況的姿態。
門外傳來一個壓低了的、有些熟悉的聲音:“是我,周秉坤。”注:周主任的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