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機離開第七農場的地界後,便真正陷入了初春北大荒的泥濘懷抱。所謂的道路,不過是車轍碾壓出的深溝,冬季凍結的硬殼在陽光下軟化,與底層的黑土混合成黏稠無比的泥漿。履帶式拖拉機行進其中,也顯得異常艱難,不時發出沉重的咆哮,黑煙滾滾,速度慢得堪比起步。
廖奎坐在顛簸的拖鬥裡,身體隨著車身的傾斜和頓挫搖晃。他目光沉靜地觀察著沿途的景象。
廣袤的黑土地上,並非隻有荒蕪。遠處,隱約可見其他農場或生產隊的旗幟在寒風中獵獵作響。成群的身影在田間地頭勞作,如同移動的螞蟻。他們揮舞著鐵鍬、鎬頭,奮力破開尚未完全解凍的土層,或者清理著排水溝渠裡的淤泥和殘冰。高昂的口號聲偶爾順風傳來,卻掩蓋不住那種人力與自然搏鬥的原始艱辛。這就是“抓革命,促生產”最真實的寫照,是被時代洪流裹挾的個體,在極端環境下求生存、做貢獻的縮影。
“嘎——吱——!”
一聲刺耳的摩擦聲後,拖拉機猛地一頓,車身向一側傾斜,履帶在原地空轉,濺起大片的泥漿——它再一次陷入了更深的泥沼,徹底動彈不得。
“媽的!這鬼天氣!這破路!”司機老王,一個麵色黝黑、滿臉風霜的中年漢子,罵罵咧咧地從駕駛室跳下來,圍著陷車的履帶直轉圈,眉頭擰成了疙瘩。這已經是出發後的第三次嚴重陷車了。
“王師傅,我下來幫忙。”廖奎說著,利落地從拖鬥翻下,雙腳立刻陷入了沒過腳踝的冰冷泥漿。
老王看了他一眼,擺擺手:“廖技術員,你坐著就行,這活兒埋汰,不是你們文化人乾的。”
“沒事,多個人多份力。”廖奎不多言,直接走到車後,觀察陷車情況。他憑借在虛擬空間中訓練出的觀察力和對力學的本能理解,快速判斷著著力點和推動方向。
“王師傅,我看光靠推不行,得找點東西墊在履帶下麵。”廖奎指著旁邊一些被丟棄的、相對粗壯的樹枝和凍土塊說道。
老王愣了一下,沒想到這個年輕技術員一眼看出了關鍵。“對,對!得墊!”他連忙和廖奎一起,從路邊費力地搬來那些沉重的雜物。
廖奎的動作迅捷而有效,他挽起袖子,露出結實的小臂,搬動凍土塊時顯得毫不費力。他將樹枝和土塊精準地塞入履帶打滑的空隙下方。老王看著他乾淨利落的動作和那遠超尋常文化人的力氣,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嘿,廖技術員,沒看出來,你這身板可以啊!”老王一邊用力塞著木塊,一邊忍不住說道。
“在農場鍛煉的。”廖奎含糊地應了一句。
準備就緒,老王回到駕駛室操控,廖奎則弓起身子,肩頭頂在冰冷的車架上,雙腳深深踏入泥中,穩穩紮根。
“一二三,走!”老王在裡麵喊。
“嗬!”廖奎低喝一聲,腰腹和腿部同時發力,一股強大的力量瞬間爆發,配合著履帶重新抓附墊物產生的推力。
“轟隆隆——”拖拉機發出一陣沉悶的吼叫,車身劇烈顫抖著,終於艱難地從泥坑裡掙脫出來,向前挪動了幾米。
老王跳下車,看著廖奎濺了半身泥點卻氣息平穩的樣子,由衷地豎起大拇指:“好家夥!廖技術員,你這力氣和架勢,可比咱場裡好些老把式都不差!真是……真是人不可貌相!”
廖奎抹了把臉上的泥點,笑了笑:“應該的,總不能看著車一直陷著。”
接下來的路程,每當拖拉機遇到險阻,廖奎都會主動下車幫忙。推車、墊路、清理障礙,他展現出的充沛體能、冷靜判斷和吃苦耐勞,徹底贏得了司機老王的好感和信任。老王的話也多了起來,從抱怨路況,到閒聊各農場見聞,氣氛融洽了不少。
廖奎默默承受著這一切。身體的疲憊對他而言不算什麼,他需要這份“體力好、能吃苦”的印象,這為他未來可能脫離隊伍、獨自進行隱秘偵查,鋪墊了最合理的借口——一個體能出色的年輕技術員,為了工作多走幾步路,多探察幾個地方,再正常不過。
當履帶式拖拉機終於拖著滿身泥濘,轟鳴著駛入向陽紅農場的地界時,已是下午時分。與第七農場的粗獷略顯雜亂不同,向陽紅農場給人的第一印象是某種刻板的“整齊”。場部門前的空地掃得乾乾淨淨,甚至連積雪都堆砌得棱角分明,牆上刷著嶄新醒目的標語,字跡鮮紅,仿佛剛剛描過。
“提高警惕,保衛祖國!”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靈魂深處鬨革命,廣闊天地煉紅心!”
一種無形的、緊繃的氣氛彌漫在空氣中,連拖拉機引擎的轟鳴似乎都收斂了幾分。
接待廖奎的是向陽紅農場畜牧科的副科長,一個姓趙的中年人,戴著眼鏡,說話滴水不漏,笑容標準得像用尺子量過。
“歡迎廖奎同誌!第七農場是咱們兄弟單位,楊場長和張科長我們都熟!你能來交流,我們非常歡迎!”趙副科長熱情地握著廖奎的手,力道適中,時間精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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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安排住進了一間狹小但異常整潔的招待所房間,牆壁上除了必要的規章製度,還貼著一張巨大的“革命忠字台”設計圖。放下行李,趙副科長便帶著他參觀畜牧科和主要的養殖區。
一路上,遇到的職工都穿著洗得發白的、幾乎一模一樣的工作服,見到領導,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計,挺直腰板,目光平視前方,待趙副科長介紹“這是第七農場來交流的廖奎同誌”時,便齊聲喊道:“廖同誌好!”聲音洪亮,動作整齊,卻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僵硬。
在豬號,廖奎注意到豬舍打掃得確實乾淨,但豬的膘情普遍偏差,眼神也有些呆滯。他隨口問起飼料配比和防疫情況,負責的飼養員立刻拿出一本記得密密麻麻、甚至夾雜著大量政治語錄和學習心得的筆記本,開始照本宣科地彙報,內容空洞,充斥著口號,真正的技術細節含糊其辭。
廖奎心中了然。這就是張振山和周申都隱約提過的,那種“政治掛帥”走到了極端的典型。在這裡,生產指標或許可以通過賬麵手段“完成”,但實際的生產效率和動物福利,恐怕要大打折扣。
參觀間隙,在一個相對僻靜的飼料堆放棚旁邊,廖奎終於“偶遇”了韓春生。他比在第七農場時清瘦了些,臉上少了些曾經的跳脫,多了幾分謹慎和疲憊。他正和幾個知青一起搬運飼料袋,看到廖奎,眼中閃過一絲驚喜,隨即迅速隱去,變得和其他人一樣,規規矩矩地打了聲招呼:“廖技術員。”
趁著趙副科長去接電話的短暫空當,韓春生快速靠近廖奎,借著遞過一杯水的動作,聲音壓得極低,語速飛快:
“廖哥,沒想到是你來……我們這兒,現在是‘思想先進典型’。”他嘴角扯出一個無奈的、近乎苦澀的弧度,“上麵盯得緊,三天一小會,五天一評比,說話做事,都得提著十二萬分的小心,生怕行差踏錯……唉,乾活兒都憋屈。”
他飛快地掃了一眼四周,確認無人注意,又補充了一句:“晚上……不方便。等明天找機會再說。”說完,便立刻退開,恢複了那副沉默乾活的樣子,仿佛剛才那短暫的交流從未發生。
廖奎默然。韓春生的話印證了他的觀察。這個“典型”的稱號,像一道緊箍咒,束縛著這裡每一個人的手腳和思想。過度政治化的氛圍,不僅破壞了正常的生產秩序,更在人與人之間築起了無形的高牆。
他看著眼前整齊卻缺乏生氣的豬舍,聽著遠處隱約傳來的、不是勞作號子而是某種集體誦讀的聲音,心情沉重。這僅僅是第一站,他已經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彌漫在北大荒上空、越來越濃重的肅殺之氣。這對於他想要進行的隱秘偵查,無疑增加了巨大的難度和風險。
夜幕緩緩降臨,向陽紅農場陷入了另一種安靜,一種因壓抑而顯得格外深沉的安靜。廖奎躺在招待所堅硬的板床上,毫無睡意。他知道,明天,他必須更加小心,在這片看似“先進”實則僵化的土地上,尋找他需要的信息和可能存在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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