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仿佛永無止境的泥濘中掙紮前行,當遠方終於出現一片規模不大、炊煙嫋嫋的建築群輪廓時,引路的小李乾事揉著惺忪睡眼,嘟囔了一句:“到了,曙光農場。”
與向陽紅那種刻意營造的“整齊”,以及紅旗崗那種沉悶的壓抑感不同,曙光農場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一種略顯粗放但透著些許生氣的“常態”。場部門前的空地沒有刻意掃得寸草不生,積雪隨意堆在角落,融化形成的泥窪也沒人急著填平。牆上的標語依舊鮮紅,但似乎更新不那麼頻繁,邊緣有些許剝落。幾個穿著臃腫棉襖的半大孩子在場院邊緣追逐打鬨,濺起一片泥點,引來遠處大人一聲並不嚴厲的嗬斥,孩子們嬉笑著跑開。
這種看似“管理鬆散”的景象,卻讓廖奎緊繃了數日的神經,微微鬆弛了一絲。
接待他的是曙光農場畜牧科的科長,姓孫,一個約莫五十歲、臉龐黑紅、手掌粗糙如樹皮的老頭。他沒有坐在辦公室裡等,而是直接等在了場部門口,見到廖奎從馬車上下來,便主動迎了上來,伸出那雙布滿老繭和裂口的大手。
“廖奎同誌?一路辛苦!我是孫有福,咱這兒管畜牧的。”他的握手有力而實在,笑容爽朗,帶著一股長期在野外勞作的人特有的豁達,“這鬼天氣,路難走吧?快,先進屋喝口熱水暖暖身子!”
沒有冗長的客套和程式化的歡迎詞,孫科長的熱情直接而質樸。他將廖奎引到畜牧科辦公室——一間同樣簡陋,但堆滿了各種飼料樣本、獸藥箱和農業書籍的房間,空氣裡混雜著乾草、藥品和煙草的味道。
“小地方,比不了你們第七農場,更沒法跟向陽紅那種‘典型’比,”孫科長一邊給廖奎倒上熱氣騰騰的、帶著股煙熏味的老葉茶,一邊很自然地說道,“咱們這兒,就講究個實在,能把牲口伺候好,把生產任務完成,不讓大夥兒餓肚子,就阿彌陀佛嘍。”
這話說得隨意,卻讓廖奎心中一動。他仔細打量了一下孫科長,又回想了一下進入農場後的觀感,一個判斷逐漸清晰:這裡的氣氛,確實比前兩個農場要寬鬆不少。這種寬鬆,並非無政府狀態,而是一種在政治風暴邊緣,因地理位置偏遠曙光農場已是此行最靠北、最深入腹地的站點)而僥幸留存下來的、以生產為本的務實作風。
在孫科長的陪同下,廖奎參觀了曙光農場的養殖區。豬號裡,豬的膘情明顯好於向陽紅農場,飼養員是個頭發花白的老漢,見到孫科長,隻是咧嘴笑了笑,繼續忙著手裡的活計,沒有停下背誦語錄或起身立正。馬號裡,馬匹毛色光潔,蹄鐵完好,負責的老飼養員甚至跟孫科長開起了玩笑,抱怨草料裡的豆餅配比又少了。
“沒辦法啊,”孫科長無奈地攤手,“上麵撥下來的就這麼多,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咱自己再多想點土法子吧。”語氣裡是麵對實際困難的坦然,而非向陽紅那種將一切問題都上升到思想層麵的緊張。
這種務實的氛圍,甚至影響到了保衛工作。廖奎注意到,這裡的保衛科人員巡邏的頻率似乎更低,神態也更為鬆懈,更像是在履行一項例行公事,而非時刻保持著高度警惕的“階級鬥爭”嗅覺。
傍晚,孫科長甚至私下弄了點自家醃的鹹菜和一小碟炒雞蛋,拉著廖奎在辦公室裡簡單“加了個餐”,這在物資極度匱乏的當下,尤其是對於外來人員,算得上是極為難得的款待了。
“廖技術員,彆看咱們這兒好像沒啥規矩,”幾口劣質白酒下肚,孫科長的話多了起來,他壓低了聲音,“可這心裡頭,明白著呢。上麵刮什麼風,咱也知道。但天高皇帝遠,有些事,過頭了,吃虧的還是地裡頭的莊稼,圈裡頭的牲口,還有跟著咱乾活吃飯的這幫老夥計。”他指了指窗外暮色中依稀可見的職工宿舍區,“把生產搞好了,大家能有口飽飯吃,比啥都強。其他的,能糊弄就糊弄過去唄。”
這番話,可謂是推心置腹,也徹底印證了廖奎的判斷。曙光農場,因其偏遠,成了政治風暴的一個“避風港”,雖然無法完全獨善其身,但這裡的領導選擇了將實際生產和職工生存放在更優先的位置。
這種差異,讓廖奎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性。如果說向陽紅和紅旗崗代表了正在被“秩序”力量迅速整合和嚴密管控的類型,那麼曙光農場這類相對偏遠、務實的地方,或許就是那張正在收緊的巨網上,一個相對薄弱、反應可能稍顯遲緩的節點。
這個發現,如同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漾開了新的漣漪。他原本沉重的心情,因為找到了一個潛在的、可供利用的“差異點”,而泛起一絲微弱的希望。最後一站的考察,似乎比他預想的,更有價值。
在曙光農場的第二日,廖奎按計劃進行著技術交流。這裡的氛圍讓他緊繃的神經得以稍作喘息,但也讓他更加留意觀察這看似寬鬆環境下的細節。他深知,任何一點信息的疏漏,都可能意味著機會的錯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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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孫科長安排他去查看農場邊緣一處用於牲畜飲水的小型蓄水池和引水渠。化凍期的水流夾雜著冰淩和泥沙,對土質水渠的衝刷不小,部分渠段出現了塌陷的風險。
在現場,廖奎遇到了一個正在用鐵鍬清理渠溝、加固邊坡的老農工。老人看上去六十多歲,背有些佝僂,臉龐被歲月和風霜刻滿了深壑,但動作依舊沉穩有力。孫科長介紹道:“這是老馬頭,咱場裡的‘老水利’,這渠啊壩啊的,他摸得門兒清。”
廖奎心中一動,立刻上前,態度恭敬地遞過一支煙空間裡備著的,用於交際的普通香煙),“馬大爺,您辛苦。我正想請教一下,這開春化凍,水流急,像這樣的土渠,怎麼維護最省力又結實?”
老馬頭接過煙,就著廖奎遞上的火點燃,深深吸了一口,渾濁的眼睛在煙霧中眯了眯,打量了一下廖奎。“你是第七農場來的技術員?”
“是,來學習交流的,我叫廖奎。”
“嗯,”老馬頭點了點頭,用鐵鍬指了指水渠,“這玩意兒,沒啥巧法子,就得勤看著,勤收拾。春天冰淩子厲害,夏天雨水衝,秋天淤泥堵,冬天凍裂口,一年四季不得閒。”他說話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語速不快,卻透著常年與土地打交道積累下的實在經驗。
廖奎順勢蹲下身,抓起一把渠邊的泥土,搓了搓,做出認真請教的樣子:“是啊,維護不易。我們那邊也有類似的問題。聽說……西山那邊,好像有條河,春汛時也挺麻煩?”他看似隨意地將話題引向了西方,那個他魂牽夢繞的方向。
老馬頭又吸了口煙,望著潺潺流水中夾雜的冰碴,仿佛陷入了回憶。“西山?哦,你說的是烏蘇裡江那條小支汊吧?是挺麻煩。那邊地勢低,每年開春,雪水加上桃花汛,河岸衝得厲害。”
他頓了頓,用鐵鍬鏟起一鍬土,拍在有些鬆動的渠邊上,像是自言自語般繼續說道:“往年啊,到了春耕前後,人手實在不夠用的時候,場部也會打報告,從……從西山那邊,‘借’點人手過來。”
廖奎的心臟猛地一跳,幾乎要撞出胸腔,但他強行按捺住,臉上依舊保持著請教的神色,甚至帶著一絲好奇:“西山那邊?借人手?”
老馬頭似乎沒覺得這話有什麼敏感,在他看來,這或許是多年來的慣例。“嗯,就是第七勞動大隊嘛。”他說的很自然,仿佛那隻是一個普通的生產單位名稱,“挑些身體還算硬朗的,過來幫著加固河堤,乾點力氣活。畢竟,真要讓河水衝了田地,也是集體的損失不是?”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那活可累,挖土、抬石、打樁……不過也算他們能出來放放風的時候。就是看守得嚴,烏泱泱一堆人跟著,乾活也像趕牲口……”老人搖了搖頭,不知是在感歎活計的辛苦,還是彆的什麼。
廖奎已經聽不清老馬頭後麵還說了什麼了。
他的大腦在高速運轉,每一個字都像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響。
西山勞改隊!春耕時節!集體外出!加固河堤!
這無疑是一條至關重要的信息!一個他之前完全不知道的、勞改隊人員會成規模離開固定營區的窗口期!雖然老馬頭提到“看守得嚴”,但這與他之前設想的、需要突破層層封鎖潛入固定營地的方案,完全是兩個概念!在野外,在勞動現場,變數更多,環境更複雜,或許……或許就存在著可以利用的機會!
他強忍著內心的激動,不動聲色地又問了幾個關於水渠維護的技術問題,將話題自然地引開。直到一支煙抽完,老馬頭繼續乾活,他才起身告辭。
離開水渠,走在返回場部的路上,廖奎感覺自己的腳步都有些發飄。不是因為疲憊,而是因為一種在絕境中突然看到一絲微光的、難以抑製的振奮。
他沒有立刻返回住處,也沒有急於通過空間聯係謝薇。他需要冷靜,需要消化這個信息,需要思考這個“集體外出勞動”的可能性,以及它背後潛藏的巨大風險和那一線生機。
他找了個僻靜的草垛背風處坐下,目光投向西邊那連綿的山巒方向。父親那決絕的拒絕,母親病弱的身體,嚴密追捕的網絡,以及這意外獲得的、關於“外出勞動”的信息……所有這些,在他腦海中激烈地碰撞、交織。
一個模糊的、極其大膽且冒險的計劃雛形,開始在他心中悄然浮現。這個計劃,或許能將那個“金蟬脫殼”的構想,與這個突如其來的“外出勞動”信息結合起來。
他知道,他必須儘快返回第七農場了。最後的拚圖,似乎已經找到,接下來,將是最為關鍵的謀劃與準備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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