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過後,春雨連綿了數日才漸漸停歇。天地間被洗刷過一遍,雖然依舊春寒料峭,但空氣中已然透出泥土蘇醒、萬物萌動的生機。道路卻因此變得更加泥濘不堪,一腳下去,黑黃色的黏泥能沒到腳踝,行走極為艱難。
廖奎和謝薇的生活,仿佛也隨著這場春雨,回歸到了北大荒建設者最尋常的軌道上。
廖奎每日準時出現在畜牧科,甚至比外出學習前更加勤勉。他仔細巡查各個豬舍,針對外出“學習”來的“先進經驗”,與秦技術員、韓誌剛等人商討如何改進本場的飼料配比,以應對青黃不接的春季。他甚至還主動向張振山申請,希望能帶領韓誌剛、周申等年輕學員,嘗試搭建一個更符合本地氣候的簡易發酵飼料池。
“廖哥,你這出去一趟,勁頭更足了呀!”韓誌剛一邊跟著廖奎和泥壘磚,一邊擦著汗笑道。
廖奎手下動作不停,將一塊土坯碼放整齊,語氣平常地回答:“看了彆人搞得好的,自己總不能原地踏步。趁著化凍,把基礎弄弄好,夏天牲口口糧也能寬裕點。”
周申在一旁默默遞著工具,聞言抬頭看了廖奎一眼,眼神裡有些許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種“理應如此”的認同。他如今話少了些,做事卻更踏實了。
“廖技術員想法是好的,”秦大山背著手在一旁看了看,難得沒有潑冷水,“就是這天氣,泥巴都和稀飯似的,乾活費勁。”
“克服克服,秦師傅。春耕不等人,咱們後勤保障也得跟上。”廖奎笑著回應,語氣裡帶著青年人應有的朝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符合身份的責任感。
這一切,落在張振山和偶爾來視察的楊場長眼裡,自然是積極向上、踏實肯乾的典型表現。廖奎這個外出學習的名額,算是沒有白給。
而在場部後勤倉庫,謝薇也一如既往地忙碌著。清點物資,登記出入庫,協助王保管員整理春耕可能要調撥的農具、種子。她細心地將受潮的麻袋搬到通風處,動作利落,神情專注。
“小謝,心細。”王保管員看著她忙活,難得地誇了一句,隨即又壓低了些聲音,“場部辦公室那邊,昨天又來催要全體職工及家屬的詳細情況登記表了,說是上麵要得急。”她頓了頓,意有所指,“你……填好了就早點交上去,彆拖。”
謝薇心中凜然,知道這所謂的“重新登記”背後可能蘊含的風向。她麵上不動聲色,點點頭:“謝謝王大姐提醒,我儘快整理好。”
兩人在公共場合,依舊是那對有些本事、不太起眼、努力融入北大荒生活的年輕夫妻。隻有在無人注意的瞬間,眼神短暫交彙,那其中蘊含的默契、緊迫與決絕,才泄露出平靜水麵下的洶湧暗流。
利用一次給豬號拉運草料的機會,廖奎的馬車“恰巧”經過了劉炮家附近。老獵戶正在院子裡收拾開春要用的套索和弓箭,見到廖奎,咧嘴笑了笑,招呼他進屋喝口水。
土炕上,兩人端著粗瓷碗喝水。廖奎狀似無意地提起:“劉叔,這春雨一下,路上簡直沒法走。聽說往年這時候,場裡都要組織人手去修河堤?不知道今年咱們場負責哪段?彆到時候運飼料的路都給衝了。”
劉炮眯著眼,嘬了口煙袋:“河堤?年年都得弄。咱們場多半還是老地方,烏蘇裡江那條小支汊,離西山不算遠那段。地勢低,開春桃花水一下,容易漫出來。”他頓了頓,搖搖頭,“那活兒,累死人哦。不過今年……聽說上麵抓得緊,要‘保衛春耕成果’,估計去的人少不了,勞改隊那邊肯定也得抽調人手。”
廖奎心中劇震,麵上卻隻是恍然地點點頭:“那段路我知道,確實不好走。希望彆再下大雨了。”
信息得到了一次關鍵的側麵印證。
另一次,是在搭建發酵池休息的間隙,周申湊過來遞給廖奎一根自己卷的煙卷。廖奎擺手謝絕,周申便自己點上,吸了一口,望著遠處泥濘的田野,忽然低聲說:“廖哥,我前幾天去場部幫工,聽辦公室的人閒聊,說今年各農場的河工任務都下達了,比往年重。還強調要‘突出政治掛帥’,防止有人趁機破壞水利設施或者……逃避勞動。”他吐出一口煙,煙霧模糊了他年輕卻已帶上些許世故的臉,“咱們場,估計很快也要動員了。”
廖奎看著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好咱們自己的事就行。天塌下來,有場領導頂著呢。”
周申笑了笑,沒再說話。
點點滴滴的信息,如同彙入溪流的雨水,在廖奎和謝薇的心中逐漸勾勒出越來越清晰的時間表和路線圖。表麵的回歸,是為了更深地潛伏,更精準地出擊。
場部的大喇叭每天早中晚準時響起,激昂的語調反複強調著:“春耕是當前最大的政治任務!”“與天鬥,與地鬥,其樂無窮!”“堅決打好春耕生產這一仗,確保不誤農時!”
政治口號與生產的巨大壓力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無形的洪流,推動著每一個人,也掩蓋著某些人的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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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帶來的短暫清新,很快就被一種無形卻日益沉重的壓力所取代。第七農場的空氣裡,除了泥土的腥氣和草木萌發的微香,更彌漫起一種隱約的焦灼與不安。
這不安的源頭,來自於場部大喇叭裡一則語焉不詳、卻分量十足的通知。
“……為進一步鞏固思想陣地,加強教育改造,提高全體職工及家屬的革命覺悟與生產積極性,根據上級統一部署,近期將組織‘思想改造隊’,分赴各農場,開展集中學習與勞動實踐相結合的活動……”
廣播裡的女聲依舊高亢,但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冰碴子,砸在正在田間地頭、車間倉庫忙碌的人們心上。通知沒有明確具體時間,也沒有點明哪些人會成為“活動”的對象,但這種模糊,恰恰成了恐懼最好的催化劑。
“思想改造隊”——這五個字對於經曆過前幾年風浪,或者稍有政治嗅覺的人來說,都明白意味著什麼。那絕不是輕鬆的學習,而是帶著鐐銬的舞蹈,是可能剝奪現有相對安穩、投入更艱苦環境甚至麵臨批判的風險。
謝薇是在倉庫裡聽到這廣播的。她正在清點一批新到的帆布手套,廣播響起時,她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指尖無意識地收緊,粗糙的帆布紋理硌在指腹上。她維持著低頭的姿勢,長長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瞬間翻湧的驚濤。隻有她自己能聽到心臟在胸腔裡驟然加速的擂鼓聲。
“上級思想改造隊”——目標直指“可教育好的子女”及“思想有待提高”的職工。她和廖奎,幾乎完美地契合了這兩個標簽。尤其是她,謝薇,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父母正在勞改,這是檔案裡白紙黑字記錄著的“原罪”。之前馬桂花大嫂的提醒,王保管員的暗示,此刻都像淬了冰的針,密密麻麻地刺向她的神經。
這意味著,他們小心翼翼維持的“正常”表象,他們賴以周旋、準備計劃的相對寬鬆環境,可能即將不複存在。一旦被列入名單,集中看管,失去自由活動的空間,那麼所有的準備、所有的計劃,都將成為泡影。甚至,他們與父母之間那條脆弱的聯絡線,也可能被徹底斬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