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廖奎的身影出現在【幸福小屋】那溫暖寧靜的客廳時,謝薇正端著一杯剛從【生生不息水池】打來的水,準備去給母親進行下午的擦拭。她抬頭,正要像往常一樣露出一個帶著疲憊卻溫暖的笑容,卻在觸及廖奎眼神的瞬間,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廖奎的臉色是一種極不正常的蒼白,嘴唇緊抿成一條堅硬的直線,眼底翻湧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極其複雜的情緒——那裡麵有震驚,有慶幸,但更多的,是一種被強行壓抑著的、深可見骨的悲痛與憤怒。他的整個身體都繃得緊緊的,仿佛剛剛經曆了一場殊死搏鬥,精神上的損耗甚至比他之前精神力透支時看起來更甚。
“廖奎?”謝薇放下水杯,快步迎上前,聲音裡帶著驚慌,“怎麼了?外麵出什麼事了?是不是學習班……”
廖奎搖了搖頭,動作有些僵硬。他伸出手,緊緊抓住了謝薇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讓她感到疼痛。他的指尖冰涼。
“薇薇……”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如同被砂紙磨過,“我……我看到爸了。”
謝薇的呼吸驟然停止,瞳孔猛地放大。她反手死死抓住廖奎的手臂,指甲幾乎要掐進他的肉裡,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爸?!他……他在哪兒?他怎麼樣?!”
“他還活著。”廖奎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說出這四個字用儘了他全身的力氣,然後才緩緩睜開,直視著謝薇瞬間被淚水模糊的雙眼,“就在農場,家屬區最邊上,靠近鐵絲網那邊。”
活著!父親還活著!巨大的、如同海嘯般的慶幸瞬間席卷了謝薇,讓她幾乎站立不穩。但廖奎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悲痛,像一盆冰水,緊隨其後澆熄了她剛剛燃起的狂喜。
“但是,”廖奎的聲音低沉而緩慢,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頭砸在謝薇的心上,“張振山說的那個從西山轉過來的、重傷致殘的人……就是爸。”
“重傷……致殘?”謝薇喃喃重複著這四個字,臉色變得比廖奎還要蒼白。
“他的腿……”廖奎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那個在土坡下踉蹌掙紮的身影,“左腿,廢了。走路……是跛的,很嚴重。場裡安排他……編筐,搓麻繩。”
他將自己如何借口去後勤倉庫,如何遠遠看到父親,如何目睹他那消瘦到脫形的背影、笨拙艱難的步履,以及那依舊沉靜卻掩不住痛苦的眼神,一一告訴了謝薇。
空間裡一片死寂,隻有兩人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謝薇呆呆地站在那裡,淚水無聲地洶湧而出,順著臉頰滑落,滴落在光潔的地板上。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喉嚨裡溢出破碎的、如同小獸哀鳴般的哽咽。
活著……父親還活著。這曾是他們在無數個深夜不敢奢望的奇跡。如今奇跡發生了,卻是以這樣一種慘烈的方式。
他們慶幸,無比慶幸父親從那場人為製造的“猛獸襲擊”中撿回了一條命。但他們更痛,痛得心如刀割,肝腸寸斷!那條殘廢的腿,就是父親為了保全他們,為了圓上那個“意外”謊言,所付出的最直接、最慘痛的代價!他不僅犧牲了自由,犧牲了與妻子團聚的可能至少在明麵上),更犧牲了健康的身體,成了一個需要依靠編筐這種卑微手工活才能勉強存活的殘廢!
“是為了……計劃……”謝薇終於泣不成聲,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是為了讓媽的‘死’更真……為了讓所有人都相信……他把自己……也搭進去了……”
廖奎將她緊緊擁入懷中,感受著她身體的戰栗,自己的眼眶也一片酸澀熾熱。他何嘗不明白?父親謝廣安,那個曾經在軍區揮斥方遒、脊梁筆挺的軍官,如今卻拖著一條殘腿,在農場最邊緣的角落,與柳條為伍,忍受著身體的痛苦和身份的屈辱。這不僅僅是父親個人計劃的一部分,更是這個瘋狂時代,加諸在一個堅守著責任與父愛的男人身上,最殘忍的傷害!
“他看到了我……或者說,可能感覺到了遠處有人,”廖奎的聲音悶在謝薇的肩頭,帶著壓抑的痛楚,“但他沒有抬頭,沒有相認……他甚至在那一刻,把編筐的動作,做得更專注、更笨拙……”
這是一種無言的默契,也是一種極致的殘忍。他們父子近在咫尺,卻必須形同陌路。父親的“殘疾”和“安於現狀”,是他們此刻最好的保護色。
兩人相擁著,在這絕對安全的空間裡,任由那複雜到極點的情緒將他們淹沒。為父親的存活而流下慶幸的淚,更為父親付出的慘痛代價而流下心碎的淚。這份“活著”的消息,帶來的慰藉如此沉重,夾雜著如此深刻的痛楚,幾乎讓他們無法呼吸。
他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了二樓主臥的方向。那裡,母親蕭雅姿依舊在靜止中緩慢恢複著生機,發絲轉黑,麵色紅潤。她暫時脫離了苦海,卻不知道,她的丈夫為了她,為了他們,正在咫尺天涯的地方,承受著怎樣煉獄般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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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犧牲,比他們想象的更加徹底,更加慘烈。這份以血肉和殘疾換來的“相對自由”與“安全”,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壓在了廖奎和謝薇的肩上。他們未來的路,不僅要守護空間內母親複蘇的希望,更要遙望並確保現實中父親的生存。
時間,在第七農場仿佛被分割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流速。在【幸福小屋】內,它緩慢而充滿希望,伴隨著母親蕭雅姿身上每一絲細微的好轉;而在現實世界中,尤其是在那每日下午兩點準時開始的思想教育學習班裡,時間卻變得粘稠而沉重,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泥沼中艱難跋涉。
學習班,已然成為了一種常態。如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般,成了這八十九人生活中一個固定而壓抑的環節。最初的震驚、恐懼與無所適從,在日複一日的重複中,逐漸被一種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憊所取代。
大禮堂依舊,橫幅依舊,台上改造隊員嚴肅的麵孔依舊,台下學員們沉默的身影也依舊。學習的內容依舊是那些滾瓜爛熟的社論和批判文章,誦讀的聲音依舊缺乏真正的激情,隻是在空曠的禮堂裡製造著一種必要的、證明“學習正在進行”的聲響。
變化,發生在細微之處,發生在每個人的眼神和姿態裡。
有人開始“習慣”了。比如坐在廖奎前排的一個老職工,據說家裡是舊職員出身。最初幾次,他總是緊張得滿頭大汗,發言時語無倫次。而現在,他能在誦讀時微微閉上眼睛,嘴唇機械地動著,手指卻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敲打著某種隻有他自己知道的節奏,仿佛靈魂已經抽離,留下的隻是一具完成任務的軀殼。這是一種消極的適應,用精神的麻木來抵禦外部的壓力。
也有人試圖在這種環境中找到一絲“積極”的縫隙。一個年輕的知青,每次小組討論都搶著發言,言辭激烈,不僅深刻“檢討”自己小資產階級思想的軟弱性,還能主動“幫助”其他發言不夠深刻的同學,指出他們認識上的“不足”。他的臉上帶著一種近乎亢奮的光彩,仿佛通過這種不斷的自我否定和批判他人,就能洗刷掉某種原罪,獲得某種認可。但廖奎偶爾瞥見他獨處時,那瞬間流露出的茫然與空洞,便知道這種“積極”背後,是何等的不安與扭曲。
更多的人,則像周申一樣,在惶恐中努力維持著一種脆弱的平衡。周申不再像最初那樣用力過猛地誦讀,但他的脊背始終挺得筆直,仿佛稍一鬆懈就會崩潰。他認真記錄著筆記,儘管那些筆記可能毫無意義。當被要求發言時,他的聲音依舊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內容卻愈發“標準”和“正確”,像是反複打磨過的模板。他在學習,學習如何在這種環境中更好地“保護”自己,哪怕這種保護是以壓抑真實自我為代價。
內心的抵觸,如同地下的暗火,在某些人眼中無聲地燃燒,卻絕不敢表露分毫。廖奎曾注意到旁邊一個中年女工,在聽到某個極端批判言論時,嘴角會極其細微地向下撇一下,隨即又迅速恢複平靜,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還有一次,休息間隙,他看見一個平時沉默寡言的男職工,將手裡寫滿檢討草稿的紙,悄悄揉成一團,緊緊攥在手心,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仿佛在捏碎自己某種不甘的情緒。
廖奎和謝薇,則如同激流中兩塊刻意打磨圓滑的石頭,將自己深深地嵌入這“常態”的河床裡。他們準時出席,姿態端正,誦讀時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融入集體的聲浪。當目光掃視時,他們的眼神平和,帶著適當的“反思”神情;當低頭記錄時,他們的筆尖在紙上劃出沙沙的聲響,仿佛在認真領會每一個字句。
他們絕不主動發言,但若被點名,也能流利地說出那些“認識深刻”、“需要繼續加強改造”、“感謝組織教育”的套話,態度誠懇,挑不出錯處。他們與其他學員保持著一種既不疏遠也不親近的距離,不參與任何私下的小團體議論,也不對任何人的表現流露出特彆的關注或評價。
這是一種極致的低調與隱忍。他們將真實的情緒、對父親的擔憂、對母親康複的期盼,以及對這無休止形式主義的厭煩,全都牢牢鎖在心底,隻在回到【幸福小屋】那個絕對安全的空間時,才允許自己稍稍放鬆,流露出疲憊與真實的情緒。
學習班的日常,就是這樣一種慢性的消耗。它不直接摧殘肉體,卻一點點地磨損著人的精神棱角,消解著個體的獨特性,試圖將所有人都塑造成符合要求的、整齊劃一的零件。有人在這種消耗中變得麻木,有人變得扭曲,也有人,像廖奎和謝薇一樣,將外殼打磨得更加順應潮流,而內裡,那份守護家人、等待黎明的決心,卻在壓抑中錘煉得愈發堅硬和清晰。
每一天下午四點,當宣布解散的聲音響起,眾人沉默地魚貫而出時,仿佛都能聽到某種無形的、精神上的損耗,如同塵埃般悄然落下,堆積在每個人的肩頭。而明天,同樣的流程,還會繼續。這就是學習班的日常,一場沒有硝煙卻無處不在的、關於精神與意誌的漫長磨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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