係統空間,【幸福小屋】書房。
柔和的光線驅散了北大荒冬夜的寒意,也將廖奎從香港市集那份喧囂與隔閡的餘韻中徹底剝離出來。但他帶回的,不僅僅是那幾件微不足道的“戰利品”,更是一種沉甸甸的緊迫感。
他幾乎是一回到空間,就立刻找到了正在靈韻花園邊練習發音的謝薇。顧不得休息,他便迫不及待地、儘可能詳細地描述起白天的經曆:那與內地截然不同的市井風貌,那琳琅滿目卻遙不可及的洋貨,那震耳欲聾的粵語喧囂和英文歌曲,那因語言不通而遭受的冷遇與警惕,以及最後在那家雜貨鋪牆上看到的、刺眼的英女王像。
“……薇薇,你不知道,站在那裡,明明周圍都是人,卻感覺自己像個透明的影子,什麼都聽不懂,什麼也說不出。”廖奎的聲音帶著一絲罕見的疲憊和挫敗,“我們之前想的太簡單了。光有身份文件、幾件舊衣服遠遠不夠。不會說、聽不懂,就像瘸子走路,一眼就會被看穿。”
謝薇靜靜地聽著,手中的一本基礎粵語詞彙手冊被她不自覺地捏緊。丈夫的描述在她腦海中勾勒出一幅鮮活卻令人窒息的圖景。她能感受到廖奎那份無力的孤獨感,也更深切地明白了他們麵臨的障礙究竟有多大。
“我們必須更快地學會,至少要能進行最基本的交流,能聽懂大部分日常對話。”廖奎的目光落在書桌上那台【平行世界投影儀】上,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不能再滿足於單詞和簡單句子了。”
前所未有的緊迫感,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著夫妻二人。
從那天起,空間內的“粵語課”進入了全新的、更高強度的階段。
【沉浸式學習】
投影儀不再僅僅是播放枯燥的教學錄音和靜態圖片。廖奎根據自己對香港街市的模糊印象聽到的廣播類型、看到的店鋪招牌),嘗試用意念引導投影儀,篩選出更貼近六十年代末香港市井生活的影像資料。
牆壁上開始出現模糊卻生動的黑白或早期彩色電影片段:茶餐廳裡夥計高聲唱單、街邊報攤小販與顧客討價還價、家庭主婦在街市挑選蔬菜時與攤主的閒聊、巴士上乘客的隻言片語……甚至還找到了一些模擬的新聞廣播和民間戲曲片段。聲音嘈雜,口音各異,語速或快或慢,最大限度地模擬著真實的語言環境。
他們不再僅僅是跟讀,而是努力去“沉浸”。廖奎會暫停畫麵,反複回放某一段對話,和謝薇一起辨析裡麵的詞彙、語法和語調。他會模仿電影裡小販吆喝的語氣,謝薇則嘗試複述主婦們閒聊的句子。
在這種高強度的浸泡下,兩人語言天賦的差異逐漸顯現。廖奎憑借強大的記憶力和分析能力,在詞彙積累和語法結構理解上進步穩定,但他的發音總帶著一絲難以抹去的北方腔調,顯得有些生硬。
而謝薇則展現出了令人驚訝的語言敏感度。她似乎對語音有一種天生的模仿能力,那些在廖奎聽來拗口複雜的聲調變化,她往往能更快地捕捉並模仿出來,語調也更自然柔潤。一些電影裡女性角色使用的、帶著特定情緒的語氣詞和俚語,她也能更快地掌握其微妙的使用情境。短短時間內,她的口語流暢度已經隱隱超過了廖奎。
“今日天氣幾好。”今天天氣挺好。)
“係啊,唔使帶遮。”是啊,不用帶傘。)
“夜晚想食啲乜嘢?”晚上想吃點什麼?)
“隨便啦,你話事。”隨便啦,你決定。)
書桌前,夫妻二人開始嘗試用蹩腳的粵語進行最簡單的日常對話。過程磕磕絆絆,錯誤百出,時常因為想不起某個詞而卡殼,或者因為語法錯誤鬨出笑話。但他們的態度極其認真,每一次成功的交流,哪怕隻是一個完整的句子,都會帶來小小的鼓舞。廖奎會將工作中可能用到的詞彙如詢問價格、方向、簡單自我介紹)作為重點練習,而謝薇則更關注生活化的、與“家庭”、“鄰裡”相關的話題。
然而,這種看似和諧積極的學習氛圍下,潛藏著隻有謝薇自己才知曉的暗流。
在學習過程中,謝薇會時常走神。她的目光會不自覺地飄向書房門口,仿佛能穿透牆壁,看到二層臥房裡那永恒沉睡的母親。
當投影儀播放的電影片段裡,出現母女相依的溫情場景,聽到角色自然流暢地呼喚“阿媽”媽媽)時;
當新聞廣播裡提及“家庭團聚”、“新移民適應”等話題時;
甚至,當她自己在練習中,試圖說出“我阿媽以前係……”我媽媽以前是……)這樣的句子時……
一種尖銳的、混合著深切思念與巨大倫理壓力的痛苦,便會猛地攫住她的心臟,讓她瞬間失語,練習的節奏戛然而止。
那個隻有她看見的係統光幕,那兩個冰冷而殘酷的選項,如同鬼魅般在她腦海中浮現。“感官模糊藥劑”、“放棄訴求”……這些詞語像毒蛇一樣纏繞著她的思緒。完美的語言能力,本應是母親“香港身份”最堅實的支撐,此刻卻與那個禁忌的、違背人倫的“捷徑”緊密地聯係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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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語言的進步,在帶來希望的同時,也像是在用鈍刀子切割她的良心。她越是努力學習,就越發清晰地認識到,要讓母親“自然”地掌握這門語言是多麼困難,而係統提供的“解決方案”又是多麼的令人不寒而栗。
這種內心的撕扯,讓她在學習的間隙,眼神時常會變得複雜而空洞,充滿了無法向廖奎言說的痛苦與掙紮。她的手指會無意識地蜷縮,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物理的疼痛來對抗內心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