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半山區的夜,通常是被維港對岸的霓虹與山下都市永不疲倦的車流燈河,映照成一片朦朧而喧囂的不夜天。然而,在海拔更高的公寓區內,夜深時分會沉澱出一種屬於精英階層的、被昂貴綠植和厚重牆體過濾後的靜謐。隻有偶爾從蜿蜒山道上滑過的車燈,像流星般短暫地劃過窗簾的縫隙。
蕭亞軒蕭雅姿)便是在這片刻意營造的靜謐中,被身體內部傳來的一陣緊過一陣的、如同潮汐般規律且不容抗拒的收縮感驚醒。
不是夢境中的恍惚,而是真切切、沉甸甸的墜痛,從小腹深處蔓延開,箍緊她龐大的腹部,持續了約二三十秒,才緩緩退去,留下一種筋疲力儘的餘波。她猛地睜開眼,黑暗中,感官被無限放大。心臟在胸腔裡急促地擂動,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了然。
她屏住呼吸,在下一波收縮來臨前,艱難地側過身,伸手摸向床頭櫃上的小巧夜光座鐘。微弱的熒光指針顯示,剛過淩晨三點。
第二陣宮縮如期而至,比剛才更清晰,力道也更沉。她默默計算著時間,從開始到結束,然後等待間隔。當第三次、第四次相似的收縮以大約十五分鐘的間隔重複襲來時,她徹底確定了。
比預產期,提前了大約十天。
沒有驚慌失措的呼喊,甚至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響。她隻是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複因疼痛和突然降臨的“實戰”而略微加速的心跳。然後,她伸出手,輕輕推了推睡在旁邊大床上的謝亦菲。
“薇薇……”她的聲音帶著剛醒時的沙啞,但異常平穩,“醒醒。”
謝亦菲睡眠不深,幾乎是立刻就驚醒了,黑暗中模糊地應了一聲:“亞軒姐?怎麼了?”她下意識地伸手想去開台燈。
“先彆開大燈。”蕭亞軒按住她的手,聲音低沉而清晰,“我可能……要生了。”
簡單的幾個字,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謝亦菲的身體瞬間僵住,黑暗中能聽到她倒抽一口涼氣的聲音。預演過無數次,但當這一刻真正來臨,尤其是提前來臨,那種猝不及防的衝擊感依然強烈。
“提、提前了?”謝亦菲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她強迫自己迅速冷靜下來,腦海裡飛快地掠過之前反複確認過的流程。這是她們的家,她們的戰場,她們必須穩住。
“嗯,宮縮已經規律了,大概十五分鐘一次。”蕭亞軒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若無其事,但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和又一次宮縮來襲時驟然繃緊的身體、以及她無意識攥緊床單的手指,泄露了真實的狀況。
謝亦菲不再猶豫,輕手輕腳地下床,先是擰開了自己那邊床頭一盞光線柔和的壁燈,避免強光刺激到蕭亞軒。昏黃的光線勾勒出蕭亞軒側臥的身影,龐大的腹部在薄被下形成巨大的弧度,她閉著眼,眉頭微蹙,正全力對抗著一波新的宮縮。
“彆怕,亞軒姐,按流程來。”謝亦菲低聲說著,既是安慰蕭亞軒,也是給自己打氣。她快步走到客廳,拿起電話聽筒,手指因為緊張而有些發涼,但撥號的動作卻異常堅定。
第一個電話,打往那家早已預約好的私家醫院。電話接通後,她清晰地報上“蕭亞軒”的名字和預約編號,言簡意賅地說明情況:“……是的,宮縮規律,大約十五分鐘一次,比預產期提前十天……好的,我們準備馬上過去……產房已經預留了是嗎?謝謝……”
放下醫院的電話,她立刻又撥通了另一個號碼——那是駐家護士懷特女士留給她們的緊急聯絡電話。等待接通的幾聲“嘟”響,在此刻顯得格外漫長。
“懷特女士,很抱歉這麼晚打擾您,我是謝亦菲。蕭女士出現了規律宮縮……對,間隔十五分鐘左右……好的,我們正在準備去醫院……您能直接去醫院與我們彙合嗎?太好了,謝謝您!”
掛斷電話,謝亦菲深吸一口氣,感覺手腳恢複了些許力氣。她快步走回主臥,看到蕭亞軒剛剛度過又一次宮縮,正微微喘息著。
“醫院和懷特女士都通知了,他們讓我們直接過去,產房準備好了。”謝亦菲語速很快,但條理分明,“亞軒姐,你能起身嗎?我們換衣服,司機我馬上叫。”
蕭亞軒點了點頭,在謝亦菲的攙扶下,緩慢而艱難地從床上坐起。每一次移動都牽扯著沉重的腹部,帶來明顯的不適和下墜感。謝亦菲幫她脫下汗濕的睡衣,換上早就準備好的、前開襟的柔軟棉質長裙和方便穿脫的外套。這個過程並不輕鬆,兩個人都微微出了汗。
接著,謝亦菲又檢查了放在衣帽間顯眼處的待產包。裡麵按照清單,整齊地放著產婦和新生兒所需的各類物品:消毒過的產婦衛生巾、寬鬆的內衣、洗漱用品、以及為寶寶準備的小衣服、包被、尿布……她拉上拉鏈,將包提到客廳門口。
做完這一切,謝亦菲才打電話叫醒了住在公寓附屬工人房的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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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時間,是等待。
公寓裡燈火通明,與窗外依舊沉睡的城市形成鮮明對比。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香港沉睡的輪廓和遠方維港稀疏的燈火,一片沉寂。而公寓內,空氣仿佛凝固了,彌漫著一種大戰將至般的緊張與期待。
蕭亞軒靠在客廳沙發上,閉目養神,努力調整呼吸,應對著一次次變得愈發密集和強烈的宮縮。她能感覺到身體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一種不受意誌控製的生命力量正在主導一切。疼痛是真實的,但對新生命的渴望,以及對安全抵達醫院的迫切,壓過了其他一切情緒。
謝亦菲坐在她身邊,緊緊握著她的手,時不時看一下牆上的掛鐘,計算著宮縮的間隔。她注意到間隔似乎在慢慢縮短,從十五分鐘,到十三四分鐘……這種變化讓她心頭一緊,但又不敢表露出來,隻能更用力地握住蕭亞軒的手,傳遞著無聲的支持。
她們都沒有說話,寂靜中隻能聽到彼此有些急促的呼吸聲,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被距離拉長了的模糊車輛聲。每一秒都被拉得無比漫長。等待司機將車從車庫開上來,等待懷特女士趕到醫院接應,等待即將到來的、充滿未知與痛苦,卻也孕育著無限希望的生產過程。
這不僅僅是一個新生命的降生前奏,更是對她們過去近兩年所有掙紮、堅守、蛻變的一次總檢驗。她們從北大荒的絕境走到香港的繁華,從係統的強製任務走到命運共同體的相濡以沫,此刻,終於要迎來第一個實質性的成果,也是未來所有希望的具象化承載。
當樓下終於傳來汽車引擎由遠及近、最終熄滅的聲音時,謝亦菲立刻站起身,拎起待產包,另一隻手穩穩地攙扶起蕭亞軒。
“車到了,亞軒姐,我們走。”
蕭亞軒睜開眼,眼中雖有疲憊和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堅定。她點了點頭,在謝亦菲的攙扶下,一步步,沉穩而堅定地,走向門口,走向那輛即將載著她們通往新生命、也通往更複雜未來的汽車。
門在身後關上,公寓內明亮的燈光依舊,仿佛在靜靜等待,等待一個嶄新的開始,或者,一場新的風雨。
香港,私立醫院產房。
時間在劇痛的浪潮中被拉扯得支離破碎。產房裡充斥著消毒水的氣味、醫療器械冰冷的反光,以及蕭亞軒壓抑的、從喉嚨深處溢出的悶哼。汗水早已浸透了她額前的發絲,黏膩地貼在皮膚上,臉色蒼白,嘴唇因用力而被咬出一排深深的齒印。
她雙手死死攥著產床兩側的金屬欄杆,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一波強過一波的宮縮如同無形的巨浪,反複碾壓著她的身體,試圖將她的意誌力也一同擊碎。懷特女士和產科醫生冷靜而專業的聲音在耳邊指引,但她更多地是依靠自己內心深處那股不屈的力量,一種源於守護、源於承諾、源於對嶄新未來的極致渴望而迸發出的強大意誌力。每一次向下用力的過程,都像是一場與命運本身的角力,痛苦撕扯著她,卻也將她錘煉得更加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