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牢門再次轟然關閉，將那點可憐的火光也隔絕在外。地牢重新陷入一片純粹的、令人絕望的黑暗和死寂。隻有翻倒的食盒和潑灑的汙物，散發著最後一點微弱的、令人作嘔的香氣。
李承乾緊繃的身體終於鬆懈下來，脫力般向後靠去，冰冷的石壁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刺骨的寒意。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後背，此刻被寒氣一激，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瘦小的身軀在黑暗中蜷縮成一團，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
黑暗中，他顫抖的手摸索到胸前衣襟內，緊緊攥住了那枚溫潤的平安扣。玉石的暖意源源不斷地傳來，成為這片冰冷地獄裡唯一的慰藉，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神智。
與此同時，千裡之外的長安城，兩儀殿內燈火通明，氣氛卻比幽州的地牢更加壓抑粘稠。
巨大的沙盤占據了殿中央，山川城池以陶土木料堆砌。代表突厥狼騎的黑色小旗，如同猙獰的毒瘡，密密麻麻地插在朔州、代州以北，甚至有幾支，已經逼近了用朱砂勾出的“雁門關”一線。而代表唐軍的赤色小旗，則在幾條主要關隘後艱難地布防，顯得勢單力薄。
李世民背對著殿門，負手立於沙盤前，高大的身影在跳躍的燭火下投下長長的、沉重的陰影，仿佛要將整個沙盤都吞噬進去。他盯著雁門關那一點，目光沉凝如鐵，周身散發的低氣壓讓侍立在一旁的內侍們屏息垂首，恨不得將自己縮進地縫裡。
“議和？！”一個炸雷般的怒吼猛地打破死寂。隻見左武衛大將軍程知節程咬金）須發戟張，銅鈴般的眼睛瞪得溜圓，蒲扇大的手掌狠狠拍在紫檀木的禦案上，震得案上筆架硯台一陣亂跳。“陛下！頡利那老狗都他媽快打到咱家門口了！這時候議和？跟跪著求他舔靴子有什麼兩樣？！俺老程咽不下這口氣！請陛下給俺三萬精兵，俺連夜出關，不砍下頡利的狗頭當夜壺，俺程字倒過來寫！”
他聲如洪鐘，震得殿梁上的灰塵都簌簌落下，粗豪的臉上因激憤漲得通紅。
他身後，幾位同樣出身關隴、性格火爆的將領也紛紛出列，群情激憤：“臣等願隨程將軍出戰！”
“死戰！絕不議和！”
“陛下！此時議和，軍心必散啊！”
“程知節！禦前咆哮，成何體統！”一個清越卻帶著金石之音的聲音響起。侍中高士廉麵色沉肅，出言嗬斥。他轉向李世民，拱手道：“陛下，程將軍忠勇可嘉，然意氣用事，恐壞大局！突厥鐵騎鋒銳難當，雁門守軍不足，糧草轉運艱難。若貿然出戰，一旦失利，則河東危矣，關中危矣！當此社稷存亡之秋，忍一時之辱，行緩兵之計，乃老成謀國之舉！”他身後，以封德彝為首的一批山東籍文臣紛紛附議，引經據典，力陳議和之必要。
“緩兵之計？”程知節怒極反笑，指著沙盤上那些刺眼的黑旗，“高侍中！你睜開眼看看！頡利會跟你講緩兵？他隻會當咱大唐是軟柿子！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何時是個頭？！等他把咱的兵鋒都磨鈍了，人心都磨散了，再一口吞了咱？！老子寧肯站著死，也不跪著生！”
“匹夫之勇！誤國誤民！”封德彝白眉一軒，厲聲反駁，“陛下！當務之急是穩住突厥，爭取喘息之機！太子殿下尚在幽州為質，此亦為羅藝羈縻之策！若此時激怒頡利，戰端重開，太子殿下安危誰顧？此乃動搖國本！”他將“太子殿下”四字咬得極重，目光銳利地掃過程知節等人。
“太子…”程知節像被掐住了脖子，氣勢為之一窒，張了張嘴，看著沙盤上代表幽州的那個點，最終隻是狠狠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虎目含憤，卻再說不出一個字。太子李承乾在幽州為質的消息，如同一根無形的絞索，勒住了所有主戰派將領的喉嚨。
兩儀殿內，主戰與主和兩派勢同水火，爭吵聲幾乎要將屋頂掀翻。關隴勳貴的悍勇與山東士族的“務實”，在國難當頭的陰影下激烈碰撞，火星四濺。
李世民始終沉默著，背對群臣，如同一尊凝固的鐵像。隻有那緊握在身後、指節捏得發白的手，暴露著他內心翻江倒海的煎熬與滔天的怒火。他何嘗不想提兵北上，雪洗渭水之恥？他何嘗不想將頡利的頭顱高懸轅門？然而…沙盤上敵我懸殊的態勢，長安城中尚未穩固的根基，山東、關隴之間微妙的平衡…還有，幽州城裡，那個被他親手送出去的兒子。
封德彝那句“動搖國本”，像毒刺一樣紮進他心裡。承乾…那孩子幽州軍中，此刻是何光景？羅藝那桀驁不馴的狼，會如何對待這枚“棄子”？
一股冰冷的無力感，混合著噬心的痛楚，攫住了這位剛剛登基、雄心萬丈的帝王。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燭火跳躍，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臉，那上麵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片深沉的、化不開的疲憊和一種令人心悸的決絕。
所有的爭吵，在他轉身的瞬間，戛然而止。大殿內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屏息等待。
李世民的目光緩緩掃過階下每一張或激憤、或憂慮、或算計的臉，最終，落在那沙盤上雁門關前密密麻麻的黑色小旗上。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深潭般的冰冷。
“傳旨。”他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金石之音，清晰地敲打在每個人的耳膜上，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猶豫的沉重力量，“遣使…議和。”
兩個字，重若千鈞。程知節猛地閉上了眼，臉上肌肉痛苦地抽搐。高士廉、封德彝等人則暗暗鬆了口氣。
“條件，”李世民的聲音繼續響起，冰冷得不帶一絲情緒，“突厥需立刻退至陰山以北。歲幣…可增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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