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都督府的後堂，爐火燒得正旺，驅散了北地深秋的寒意。上好的銀霜炭發出細微的劈啪聲，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酒香和烤肉的香氣。
羅藝踞坐於主位，麵前案幾上杯盤狼藉。他敞著懷，露出虯結的肌肉和幾道猙獰的舊傷疤，正抓著一隻烤得焦黃油亮的羊腿，大口撕咬著，油脂順著嘴角流下。下首坐著幾個心腹將領，也都放浪形骸，高聲談笑，粗俗的俚語夾雜著酒嗝。
一個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坐在稍遠的位置，正是從長安悄然趕來的侍禦史封德彝。他端著酒杯，小口啜飲，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眼底卻是一片深沉的算計，與這粗豪的氛圍格格不入。
“哈哈哈！痛快！”羅藝將啃得精光的羊腿骨隨手扔開，抓起酒壇灌了一大口，抹了把嘴，斜睨著封德彝，帶著幾分酒意和毫不掩飾的試探，“封老大人，長安城裡的貴人們，如今睡得可安穩？陛下…當真舍得他那寶貝太子，在我這苦寒之地當個擺設？”
封德彝放下酒杯，捋了捋胡須，笑容不變，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郡王說笑了。太子殿下乃國之儲貳，陛下豈有不疼惜之理？隻是…此一時，彼一時也。”他話鋒一轉，意有所指，“如今突厥兵鋒暫退，全賴郡王坐鎮北疆，威名赫赫，令頡利有所忌憚。陛下心中，自然是念著郡王之功的。”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羅藝案前那把裝飾華麗的突厥彎刀——那是頡利前日遣密使送來的禮物，繼續道，“隻是…太子終究是太子。他在幽州一日，長安城裡某些人的眼睛，就一日不會從郡王身上挪開。這‘威名’，有時亦是枷鎖啊。”
羅藝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中閃過一絲陰鷙。他自然聽懂了封德彝的弦外之音：太子在他手裡，既是籌碼，更是催命符。李世民現在騰不出手，不代表以後不會清算。
封德彝觀察著他的神色，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郡王雄踞幽燕，兵精糧足，乃真正的北地之王！何須仰人鼻息？太子…不過是個黃口小兒，血脈雖貴，卻非…唯一。”他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目光幽深，“陛下諸子之中，蜀王李恪，聰慧仁孝，其母楊妃，更是前隋帝胄，身份貴重，更兼得關隴舊族之心…郡王以為如何？”
“李恪？”羅藝的瞳孔驟然收縮，握著酒杯的手指猛然收緊！封德彝這老狐狸，竟敢在他麵前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扶持庶子，覬覦儲位？！這已不是暗示，而是赤裸裸的煽動！一股寒意夾雜著被冒犯的怒意直衝頭頂，酒意瞬間醒了大半。他死死盯著封德彝那張看似溫文爾雅的臉，胸膛起伏，眼中凶光閃爍不定。
就在這時！
“報——！！！”一聲淒厲的、變了調的嘶吼從堂外傳來，伴隨著沉重慌亂的腳步聲，瞬間撕裂了堂內詭異的氣氛！
一個渾身浴血的傳令兵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頭盔歪斜，甲葉破碎，肩頭還插著半支折斷的羽箭！他撲倒在堂前，染血的雙手死死摳著冰冷的地磚，抬起頭，臉上布滿血汙和極致的恐懼：
“稟…稟郡王！大事不好！程…程知節！程咬金那殺神…帶著五百玄甲騎…突襲…突襲城南驛館！劫…劫走了太子！！弟兄們…弟兄們死傷慘重，擋…擋不住啊！”
“什麼？！”羅藝霍然起身！巨大的力量帶翻了麵前的案幾，杯盤酒壇嘩啦啦碎了一地！他目眥欲裂，一股狂暴的殺意如同火山般噴發出來，瞬間席卷了整個廳堂！“程咬金！安敢如此！！”
他一把抄起靠在身旁的丈二馬槊，槊鋒在爐火映照下閃爍著嗜血的寒芒，狂怒的咆哮震得屋頂梁木嗡嗡作響：“點兵！給老子點兵！披甲！備馬！老子要親手剁了那混世魔王！把太子給老子搶回來！！”
整個都督府瞬間如同炸開的馬蜂窩！急促的號角聲撕裂了幽州的夜空，沉重的腳步聲、甲胄碰撞聲、戰馬的嘶鳴聲、將官的怒吼聲…彙成一片沸騰的死亡交響！
混亂中，封德彝悄然退到角落陰影裡，看著羅藝狀若瘋虎般衝出去的背影，臉上那溫和的笑意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他端起桌上幸存的半杯殘酒，一飲而儘，低聲自語，聲音淹沒在鼎沸的喧囂裡：“…可惜了。羅藝，終究是…一把太過剛烈，也太過好用的刀。”
幽州城南，廢棄的城隍廟。殘破的殿宇在淒冷的月光下投下猙獰的怪影，夜梟的啼叫如同鬼泣。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火把燃燒的焦糊氣。
李承乾被一個身材異常魁梧、如同鐵塔般的巨漢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裡。那巨漢滿臉虯髯，眼如銅鈴，正是程知節程咬金）。他身上的玄甲沾滿血汙，多處破損，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如同拉破的風箱，汗水混著血水從額角淌下。他一邊警惕地注視著廟門外火光晃動、人影幢幢的包圍圈，一邊用蒲扇般的大手笨拙地拍著李承乾的後背，試圖安撫。
“殿下莫怕！莫怕！老程在呢！他娘的羅藝那狗賊敢動你一根汗毛，老子撕碎了他！”程知節的聲音嘶啞，帶著血沫子，卻努力想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那笑容在沾滿血汙的臉上顯得格外猙獰，卻也透著一股令人心酸的忠勇。
李承乾渾身冰冷，小臉煞白如紙。剛才被程知節從驛館死士的重圍中硬生生搶出來，一路在顛簸的馬背上疾馳，刀光劍影，箭矢破空，親耳聽著護衛的玄甲騎士不斷墜馬的慘叫…巨大的驚嚇和顛簸早已超出了這具年幼身體的極限。他感到胸口一陣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喉嚨裡堵著腥甜的鐵鏽味，眼前陣陣發黑，幾乎要暈厥過去。
就在這時！
“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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