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琳琅閣”的二樓雅間，臨街的窗欞半開，初春微醺的風裹挾著市井的喧囂湧進來。樓下是摩肩接踵的人流，胡商的吆喝、駝鈴的叮當、脂粉的甜香、剛出爐胡餅的焦香…各種聲音氣味混雜蒸騰，織成一幅活色生香的長安浮世繪。
李承乾斜倚在鋪著厚厚茵褥的憑幾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麵前小幾上一隻晶瑩剔透的高腳琉璃杯。杯中盛著淺碧色的西域葡萄酒，在透過窗欞的陽光下折射出迷離的光暈。他的目光並未落在樓下熙攘的街景，也沒有聚焦在杯中搖曳的酒液，而是顯得有些空茫，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繁華，投向了更遠的地方。
隔壁的珠簾後，傳來長樂公主和城陽公主清脆如銀鈴的笑語，間或夾雜著侍女們低低的介紹聲。她們正在興致勃勃地挑選著新到的首飾。李泰則被一個精巧的、鑲嵌著彩色琉璃珠的魯班鎖吸引，正皺著眉頭和小小的木塊較勁。
喧囂近在咫尺，卻又仿佛隔著一層無形的壁障。李承乾端起琉璃杯，淺啜了一口。微酸帶澀的酒液滑過喉嚨，帶來一絲清涼。他的指腹感受著杯壁光滑微涼的觸感，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浮上嘴角。
琉璃…誰能想到，幾年前這還是價比黃金、由西域胡商壟斷的稀罕物？他腦海中浮現出西郊那座不起眼的“天工院”。最初隻是收攏了幾個因戰亂流離失所的琉璃匠人，他憑著前世模糊的記憶，畫出了坩堝的草圖，描述了石英砂、純堿、石灰石的比例，甚至提到了“鉛”這個關鍵助熔劑…那些匠人最初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個異想天開的孩童。然而，當第一爐帶著渾濁氣泡的綠色玻璃液被吹製成一個歪歪扭扭的瓶子時，整個天工院都沸騰了。
隨後是活字。他記得自己蹲在滿是油墨味的工坊裡，看著工匠們用膠泥刻出一個個反寫的陽文，入窯燒硬。排字工笨拙地按照他寫下的《千字文》順序，在鐵框裡排好，刷墨，覆紙，按壓…當第一張雖然墨色不均、字跡略顯模糊，卻完整清晰的印頁被揭起時，老工匠渾濁的眼中湧出了淚水。知識傳播的藩籬，被這小小的泥塊撬開了一道縫隙。
還有水力紡車、改進的織機、新式的曲轅犁…這些零散的記憶碎片，被他小心翼翼地拋出，如同投入湖麵的石子，在天工院那些能工巧匠的手中，激蕩起遠超他預料的漣漪。技術如同藤蔓，一旦攀附上合適的土壤，便會瘋狂滋長蔓延。長安的東市西市，開始出現越來越多標著“天工”印記的貨物：澄澈透明的琉璃器皿取代了渾濁的綠玻璃，價格卻越來越親民；裝幀精美、字跡清晰的書籍不再是世家豪門的專屬；色彩明豔、質地細密的蜀錦和吳綾因新式織機產量大增，遠銷西域…
財富如同涓涓細流，通過這“天工院”和它所帶動的無數作坊、商隊，悄然彙入大唐的肌體。府庫漸漸充盈，被戰亂和天災掏空的根基，正被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奇技淫巧”一點點填補、夯實。李承乾放下琉璃杯，指尖沾了點酒液，在光滑的小幾麵上無意識地劃著。一條無形的商路在他腦海中延展，從長安出發，穿過河西走廊，越過蔥嶺，直抵波斯、大食…商隊運去的，是絲綢、瓷器、琉璃、書籍…這些凝聚著“天工”智慧與大唐匠心的奢侈品；換回的，則是沉甸甸的金銀、西域的駿馬、波斯的寶石，以及…至關重要的，來自遙遠南方占城的稻種。
“大哥！大哥！你看這個好看嗎？”長樂公主清脆的聲音打斷了李承乾的思緒。她撩開珠簾跑了出來，小臉紅撲撲的，手裡舉著一支新得的金簪，簪頭是一朵用細如發絲的金線盤繞而成的牡丹，花蕊處鑲嵌著一顆米粒大小、卻璀璨奪目的透明琉璃珠，在陽光下流光溢彩。“掌櫃說這是最新的‘點翠嵌寶’琉璃簪！全長安隻有三支呢！”
李承乾的目光落在那顆小小的琉璃珠上，那純淨無暇的透明，正是他“天工院”最新的突破——去除了鐵雜質後的水晶玻璃。他的笑容溫和而真切：“好看。長樂戴著，定如牡丹仙子一般。”
長樂開心地笑起來，又跑回簾後去向城陽炫耀。
看著妹妹雀躍的背影，李承乾臉上的笑意漸漸沉澱，化為一片深沉的思慮。奢侈品…這看似奢靡的玩物，在他的棋盤上，卻是另一柄指向突厥的利刃。他深知，草原的貴族，尤其是那些新近崛起、沉迷於享受的頭人，對中原的華美器物有著近乎狂熱的渴求。精美的琉璃、絢爛的絲綢、醇香的美酒…這些代表著“文明”的誘惑，如同最甜美的毒藥。
他控製著“天工院”核心技術的擴散，嚴格控製著頂級琉璃器、最上等絲綢和高度蒸餾美酒的產量。物以稀為貴。當突厥王庭宴會上，隻有最尊貴的可汗和葉護才能用上晶瑩剔透的琉璃杯暢飲“醉長安”新釀的烈酒，當可敦可汗正妻）因得到一支“點翠嵌寶”琉璃簪而傲視群芳時…攀比、嫉妒、貪婪的種子便會在那些草原貴族心中瘋狂滋長。為了獲取這些象征身份和地位的奢侈品，他們會不惜用珍貴的戰馬、牛羊、甚至部落的財富去交換。財富，正從草原的肌體上，通過這些無形的管道，悄然流向大唐。
這柄軟刀子，割肉無聲，卻能慢慢放乾一個強悍對手的血。
“殿下，”一個低沉恭敬的聲音在雅間門口響起，是東宮內侍王德，“時辰不早了，是否該回宮了？陛下還等著您議事。”
李承乾收回思緒，點了點頭：“讓公主和魏王收拾一下，準備回宮。”他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樓下繁華似錦、生機勃勃的長安西市。這繁華的背後，是無數匠人的汗水，是商旅的奔波，是國力的悄然複蘇，更是一場無聲的戰爭。突厥的威脅如同懸頂之劍，但此刻，他選擇隱忍。他在等，等南方的占城稻在關中、河南的沃土上紮下根，結出沉甸甸的稻穗。糧足，方能養兵；兵強，馬壯，方有那“飲馬瀚海”的一日。
喜歡長安新火請大家收藏：()長安新火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