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靠在憑幾上,聽著那歌聲如流泉淌過青石,緊繃的後背慢慢鬆垮下去。他閉著眼,指節在膝頭輕叩節拍,仿佛又回到前世某個閒散午後,耳機裡放著不知名的民謠,陽光透過窗戶曬得人昏昏欲睡。這片刻的鬆弛,是東宮藥罐與奏折堆裡從未有過的滋味。
一曲終了,尉遲九郎率先叫好,李恪則晃著酒杯看向李承乾:“休兄覺得如何?”
“清音如玉,”李承乾睜開眼,眸中笑意真切,“倒讓我想起洛陽龍門石窟的風鈴,風過時也是這般清越。”他端起酒杯一飲而儘,燒春的暖意順著喉嚨往下滾,燙得人眼眶微熱。
“休兄既懂音律,何不作詩一首?”李恪來了興致,朝小蝶使了個眼色,“也好讓小蝶姑娘拿回去,配著曲兒彈唱。”蕭七與尉遲九立刻起哄,小蝶則抱著琵琶,眼巴巴望著李承乾,眼底滿是期待。
李承乾抹了把嘴角的酒漬,忽然想起前世課本裡那首短詩。他接過王林遞來的狼毫,墨汁在宣紙上暈開時,腦中已浮現出那句“勸君莫惜金縷衣”。筆尖一頓,朗聲吟道: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詩句落紙的刹那,雅間裡靜得能聽見燭芯爆響。李恪捏著酒杯的手指驟然收緊,蕭七張著嘴忘了合上,連小蝶抱著琵琶的手都僵在了半空。這詩太直白,直白得像鄰家阿婆的絮語,可那“莫待無花空折枝”的喟歎,卻像錘子敲在人心上,震得人胸腔發麻。
小蝶癡癡地看著紙上的字,又抬頭看向李承乾。燭光下,他額角滲出細汗,蒼白的臉頰因激動泛著紅,那雙眼睛卻亮得嚇人,仿佛把全天下的月光都攏在了裡麵。“勸君惜取少年時……”她喃喃重複,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琴弦,竟彈出個不成調的尾音。
“好詩!好一個‘花開堪折直須折’!”李恪猛地拍案而起,酒液濺在袖袍上也不在意,“休兄此詩,當刻在曲江池的石碑上,讓全長安的人都讀讀!”蕭七與尉遲九忙不迭附和,看向李承乾的眼神裡已滿是敬畏。
李承乾將筆一擱,靠回椅背輕笑。酒意與詩興混在一處,讓他覺得眼前的人影都有些模糊。他看著小蝶發亮的眼睛,看著李恪激動的紅臉,忽然覺得這片刻的放縱如此真實。管他什麼東宮太子,什麼“往生”奇毒,此刻他隻是林休,是能在酒肆裡題詩、能讓少女傾心的洛陽客。
“喝酒!”李承乾端起酒壺,給自己和李恪斟滿,“今日不醉不歸!”
雅間裡再次喧鬨起來,絲竹聲與笑鬨聲混在一起,順著窗戶飄向長安的夜空。李承乾仰頭飲儘杯中酒,喉間泛起一絲甜腥——是舊傷牽扯的血味。他不動聲色地抹去嘴角的痕跡,目光落在窗外璀璨的燈火上。這片刻的逍遙,像偷來的金縷衣,美得讓人舍不得放手,卻也清楚地知道,天明之後,他仍要穿回那身沉重的太子袞服,走回東宮那座金碧輝煌的牢籠裡去。
倚紅樓“聽雨軒”內,氣氛因林休那首《金縷衣》被推向了高潮。李恪、蕭七郎、尉遲九郎連聲讚歎,頻頻敬酒。小蝶抱著琵琶,俏臉微紅,一雙妙目更是如同浸了春水,幾乎黏在了李承乾身上。那詩中“花開堪折直須折”的直率與灑脫,讓她心旌搖曳,隻覺得這位氣度不凡的郎君,比那些隻會附庸風雅、故作深沉的客人強了千百倍。
“林休兄大才,小弟佩服!此詩一出,長安那些自詡才子的,怕是要羞煞了!”李恪再次舉杯,臉上帶著與有榮焉的興奮。
李承乾也喝了不少,劍南燒春的後勁頗足,讓他蒼白的臉上染了紅暈,胸口舊傷隱隱發熱,卻奇異地被一種微醺的興奮感壓了下去。他擺擺手,笑容帶著幾分酒後的恣意:“雕蟲小技,當不得真,不過是應景之作罷了。小蝶姑娘的琵琶,才是真正繞梁三日。”他看向小蝶,目光溫和。
小蝶聞言,臉上紅暈更甚,慌忙低下頭去,聲如蚊蚋:“郎君過譽了…小蝶…小蝶能為郎君唱曲,是…是福分。”那嬌羞不勝的模樣,惹得蕭七和尉遲九又是一陣善意的哄笑。
就在這時,雅間的珠簾被一隻塗著鮮紅蔻丹、戴著金鐲的玉手撩開,一陣濃鬱卻不膩人的香風隨之湧入。一個約莫三十許的婦人走了進來,她穿著絳紫色的對襟襦裙,身段豐腴窈窕,烏發堆雲,插著金步搖,眉眼間風情萬種,顧盼流輝,帶著一種久經風月場練就的圓滑與精明。正是倚紅樓的老鴇,人稱“三娘”。
“哎喲喲!我說這聽雨軒裡怎麼如此熱鬨,又是叫好又是吟詩的,原來是三殿下和幾位貴客在此!”三娘的聲音如同浸了蜜糖,又軟又糯,目光在眾人臉上快速掃過,最後精準地落在了主位的李承乾身上,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豔。她閱人無數,一眼就看出這位“林休”才是今晚真正的主角,那份氣度絕非尋常富商能有的。
“三娘來了!”李恪顯然與她極熟,笑著招呼,“快來見見我這位洛陽來的表兄,林休郎君!林休兄可是大才子,剛才一首《金縷衣》,連我們的小蝶姑娘都聽癡了!”
“原來是林休郎君!失敬失敬!”三娘扭著水蛇腰走到李承乾近前,盈盈一福,眼波流轉間媚態橫生,“奴家方才在門外就聽到喝彩聲了,可惜未能親耳聆聽郎君大作,真是遺憾得緊呢!”
李承乾微微頷首:“三娘客氣了。”他保持著基本的禮節,對這種過於熱情的風塵老手,本能地保留著一分疏離。
三娘是何等人物,立刻察覺到這位貴客的矜持。她也不在意,咯咯一笑,目光轉向李恪,帶著幾分嗔怪:“三殿下也是,帶了這般神仙人物來,也不提前知會奴家一聲,好讓奴家好好準備準備,彆怠慢了貴客呀!光聽小蝶唱曲兒怎麼夠?我們倚紅樓的招牌,可不是隻有小蝶這一朵解語花呢!”她故意賣著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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